首页 -> 1999年第4期
缠绵之旅
作者:张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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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四十大关,黎渺渺也只好承认自己是老女人了,尽管内心中是千万个不甘不愿。现在什么事都讲证据,脸面就是铁证,眼角的笑纹深重了许多,皮肤泡泡肿肿抗拒化妆品似的不肯服贴,假如缺一觉熊猫眼就出现了……同时外出穿套装裙,有意无意注意报端上的养生之道,在耳后涂抹香奈尔五号香水,听蔡琴的委婉深切的怀旧歌曲等等等等,无一不是老女人的经典特征。
渺渺是交响乐团的合唱演员,以前学美声学得很辛苦,风雨无阻的去音乐学院上课,又拜名师,早晨五点钟起身嗷嗷叫,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唱出来,结果是偶尔会领唱而已,并且那些唱出来的人好像也没怎么样,就算是在国际上拿奖在国内同样吃不开,流行音乐又轻松又造神,天王巨星像飞碟中的人物那样戴着耳机型麦克载歌载舞,宛若霹雳雄风,真刺激啊,人们需要的就是这个。
人都有倦的时候,渺渺也一样,年轻时心气高远,大有孤身走我路,独攀艺术高峰的宏伟志向,现在累了,攀不上去了,但是心气始终保留着。
这股心气也不知是帮了她还是害了她,一方面她这个人身上真是极少世俗的习气,年轻时,同团的演员因为会巴结领导,便像拔萝卜那样从合唱队拔出来独唱,就算有点走音观众也听不出来;还有的人及时放弃美声,模仿邓丽君唱邓系口水歌,也在流行歌坛占有一席之地。渺渺坚信的实力以及对艺术的赤诚尽管没成全她,但总是人生可宝贵的吧?!但另一方面,她的心气又一次次地让她错过了婚嫁年龄,不是没有人追求渺渺,她也曾对有的男人心仪,然而火星撞地球总是很难,擦肩而过的机率倒是成百上千。她身边的女孩从国内嫁到国外,从穷鬼嫁到大款,虽不尽如人意,但总是个归宿吧,只有她形单影只。
渺渺的家也在广州,父母亲是南下干部,现在退休在家。不过渺渺不在家住,团里分给她一间小房,被她布置得情调兮兮,很留得住人那种。每两个礼拜,渺渺会在周末的晚上回家吃晚饭算是探望了父母,她的姐姐和两个弟弟都是拖家带口的,父母亲最喜欢这种大团圆的场面,不管孩子们怎么闹,围着餐桌瞎跑,或狂摇可乐瓶,以它的喷出做武器互相对打,也不管儿媳妇的脸多虚假多难看,把处理价的苹果、八级花茶提回家装样子,父母仍是笑脸盈盈,渺渺真是烦还来不及呢。
市场经济给社会带来了躁动,交响乐团当然也不例外,乐手歌手去星级宾馆演奏或唱夜总会,这还能算新鲜事吗?工资太有限了,奖金时有时无,但渺渺是不会去唱夜总会的,同时人家也未必请她,现在失恋的人听了《其实你不懂我的心》就挺贴切,何必要欣赏《茶花女》中的咏叹调呢?团里室内小提琴四重奏的演员在意大利薄饼屋认真演出,美妙音乐里飘荡着火腿肠味,渺渺是从内心里感觉到疼,为艺术痛心。
没有家累,也没有太强的物质欲,渺渺觉得钱也够花了,平时的演出也不忙,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听蔡琴,写诗,看书,她觉得自己活得很高尚。
如果不是老同学沈洁熙的一个电话,渺渺的生活估计是很难改变的。洁熙在学校的时候就是个活跃分子,宣传队里的台柱,凡事热情热心。她在电话里说,最近老同学、老熟人们在一块策划了一台晚会,名字叫“时代——我们”,像《东方红》史诗那样演绎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历程。这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你来参加吧,你独唱《我爱你中国》,最好也还能兼点别的。
老实说,一开始这消息并没有令渺渺兴奋起来,干了这么多年的专业文艺团体,她对业余的小打闹实在没有什么兴趣,权当是帮帮他们吧。不要随便驳老面子,这点人情世故她还是明白的。
排练场是不固定的,据说市里所有学校的体育老师都是这一代人,所以无偿拿出篮球场给大伙排练并非难事。另外有一位同龄人是某银行的办公室主任,他可以免费提供食堂,银行的食堂很大,水磨石的地板,挺像回事的。
第一次参加排练就是去食堂,渺渺故意晚到了一个小时,她穿一身湖蓝色的套装裙,围着一条白云似的长纱巾,白皮鞋白手袋衬托着她下视的目光,白色是高贵的呀。然而并不像她预计的那样,会场刷地静了下来,人们都向她行注目礼,然后交头接耳……之后她便被隆重地推荐给大家。
食堂里很乱,有的人在练唱,有的人在练诗朗诵,还有一大群人在跳舞,草原上的一伙,海南割胶的一伙,还有一伙老老的少先队员,各自跟着音乐跳跃,转圈子,看上去手忙脚乱。没有人理会渺渺的到来。
一个穿着蒙古服的女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脑门上还裹着金黄色的皱巴巴的绸布,渺渺辨认了一阵儿才确定是沈洁熙,要不说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洁熙的脸也旧了,不穿蒙古袍还好,扎了宽腰带特别的见粗,要知道她从前也就是碗口大的腰身。
洁熙道:“你怎么才来呀,快快快,蒙古舞还缺一个伴舞,就是你了。”边说边拉着渺渺走,渺渺想解释塞车什么的,显然洁熙也不要听,以为她会夸奖自己优雅的服饰,洁熙根本就没有完整地打量过她,只把她拉到队列前,当着两排蒙古大嫂的面,叫她脱掉高跟鞋,准备学舞练舞。
这是洁熙一贯的风格:不由分说。但这不是渺渺的风格,没等她为难的表情显现出来,洁熙已笑道:“多少年了,还是这么装模作样的,你忘了小时候你当值日生,检查我们剪没剪指甲,脸板得像小板凳似的。”
洁熙拉渺渺坐下:“别老那么架着,你看看这次参加演出的人,总经理就一打,其他的什么科长、处长、局长多了去了,专业文艺团体的也有。”洁熙随便说了几个人名,确实也是掷地有声,渺渺看着诗朗诵的那个人眼熟,洁熙道:“蓝啊,你不记得蓝了?!”
天哪,渺渺真要目瞪口呆了。年轻的时候,蓝是她的偶像,他比她高两届,那时是叱咤风云的人物,红卫兵组织里的宣传部长,一手好字好文章,还是《红卫兵组歌》里的领唱,声音不仅深厚、宏亮,还充满磁性。那时候渺渺是小屁孩儿,连跟人家说句话的资格都没有。可是现在,他就在她的眼前,念着诗句来回踱步,整个的沉醉在诗句之中了。
他也明显见老了,不然渺渺怎会没认出他来。他头发稀少,腹部微微凸起,但他身上的英气和魅力仍依稀可见。渺渺正在发呆之际,洁熙听到蒙古舞曲,一点铺垫也没有,如同骏马般地飞驰到队列里,她握缰的动作颇为夸张,简直让渺渺都心动了。
渺渺和洁熙倒是始终保持着联系,洁熙的性格是什么也拉不下,吃屎都要赶上热乎的。当年她考上电视台,那时的电视节目还很幼稚,没有科班出身的专业人士,个个都是二把刀。洁熙主持少儿节目,成为众所周知的洁熙姐姐。早不早的,她就跟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成了家,把那人夸成三浦友和,住在简易的筒子楼里,渺渺还去做过客,在公用厨房下鸡蛋面吃。洁熙的丈夫扛煤气回来,渺渺就以为他是煤气公司的小跑腿儿,把三浦友和缩小三号都比这人魁伟,五官又挤在一块,真正货不对板。
他们很快就离了婚,这场婚姻的结果是洁熙身边有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沈晓燕,其他的,根本是雁过无痕。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洁熙没有消息。渺渺听人说她嫁了个日本有钱佬。再后来,果然接到洁熙从横滨打来的长途电话,也没说什么,只是哭。幸亏渺渺了解她,没有太认真,对洁熙你就是不能太认真,当年她跟晓燕爸离婚,渺渺陪伴她渡过多少不眠之夜,后来她全忘了,渺渺提起来,她整个一个茫然,在记忆中搜索良久仍没有印象。这种女人也好,怎么活都不会凄凄艾艾,换上渺渺,全部都成了刻骨铭心的东西,是生命中的行李,丢不掉的。
再见到她,真的是光彩照人,地道一个东洋女人,脸上白白粉粉,淡茶色的大墨镜,淘米色的至膝外套,配短短的同色一步裙,脖上系着小方丝巾,栗皮色的碎花,图案精美,至少是女人人见人爱的那种。洁熙派出来的名片,也是什么株式会社之类,在五星级大酒店设办事处。
如果洁熙能做生意,那全国人民都成企业家了,渺渺总是这么想。
最终,渺渺还是答应了学蒙古舞,洁熙教她的时候,有七八个热心人围过来,纠正她不规范的动作,连同洁熙的一块纠正。尤其一个工商管理局的副处长,女人男相,那股严肃劲儿仿佛查到了假冒伪劣产品,其实她的动作怎么会比洁熙和渺渺协调?洁熙搞文艺的时候她在哪儿呢?!渺渺到现在还每天练功上形体课,真是正规军遇上了土八路,讲都讲不清了。
见渺渺挂着脸,洁熙小声劝她道:“她们就是热心,想把晚会搞好,有一次星期天约我出来,我以为是一块练呢,结果八个人一起辅导我,我也没生气。”渺渺撇撇嘴道:“你当然不生气了,什么事说忘就忘。”洁熙笑道:“不开心的事我记那么清楚干吗?要不我永远快乐永远年轻呢?!你呀,就剩下一个端庄了。”
这一天练下来的结果是,黎渺渺回自己的住处时累得提着高跟鞋和白丝巾上楼。有个邻居见到她忙道:“排队挤体育彩票去了吧?!告诉你还真有中的,我认识一个人,中了部桑塔纳……”渺渺没怎么搭理她,回到房间把鞋一扔,心想,他奶奶个熊。我身边的人也太不了解我了,就凭我黎渺渺,会去买什么彩票吗?!
不知怎么回事,怀旧晚会的那些业余排练场就像按了磁铁似的,吸引着渺渺一天到晚地往那里跑。
这也是她始料不及的。有一天她也搞不清在哪个学校的操场练队形,一会两排,一会四排,一会分八字……头都晕了,到底她也不是搞舞蹈的。忽听有个稚嫩的声音问道:“二姨你在这儿干嘛?”定睛一看竟是姐姐的女儿,真让她感到失态,姐姐的女儿也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
除了蒙古舞,渺渺还多担任了两个歌曲的伴舞,比洁熙少,洁熙舞着上场就八次,还不包括女声小合唱。
可能是蓝的原因吧。
蓝注意到渺渺是第一次连排,渺渺穿了一身黑色的紧身练功服,雪青色的毛线护踝,因为前后左右的伴舞都胖得像地主婆,她就显得格外超凡脱俗,身材匀称,没怎么变形,看上去典雅、利落。渺渺在队列里不说是鹤立鸡群,至少也是最打眼的一个,洁熙根本就找不着了。
后来轮到渺渺唱歌,简直把在场的人都给震了,就是那首《我爱你中国》,被她唱得行云流水,高音如峻岭翠柏,浑厚如大地胸怀,欢快的时候是牧童的响笛,花腔的时候是百灵鸟的啼鸣。所有的人都被她的歌声降服了,其中当然也包括蓝。
节目在一个接一个地过场,蓝的诗朗诵在前面已经结束了,还有就是收场前再昂扬一家伙。连排是临时借的友谊剧院,没有演出抽空用一下。
下场的人都舍不得走,坐在观众席里看热闹,其实也看过多少遍了,还是情不自禁地回味。蓝像是无意间踱到渺渺跟前:“你原来是哪个学校的?”不等渺渺回话,洁熙抢答智力题似的答道:“她也是我们学校的,跟我同班,还是你的崇拜者呢!”这有点让渺渺的脸上挂不住,狠狠瞪了洁熙一眼,蓝没说什么,只是宽厚地笑笑。
晚上,渺渺和洁熙一块去吃东北菜。洁熙和以往一样,一惊一乍道:“我的姑奶奶,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架着,蓝刚离了婚是钻石王老五,我这不是一下就把你们的距离拉近了吗?!”渺渺在心里吃了一惊,莫非是我的缘份姗姗来迟的念头闪电一样的在她的脑海中掠过,但她的脸上却是超常的平静:“那时他身边不是有一个叫什么莉的女孩,两人如胶似漆的……”洁熙道:“那都是解放前的事了,后来蓝被定成三种人,什么莉早就跑了,他被下放到了梅县,还真有痴情的,他们班一个女同学夏卫红,就是那个黑黑的大嘴巴,人特别进步那个,跟他去了梅县,不久两个人就结婚了。人家都说夏卫红,原来蓝爱的也不是你,你犯哪门子贱啊,就算是英雄救美也不是这么个救法,当然大部分人还是觉得夏卫红亏了,挺进步一个团支书一直窝在下面,前两年两口子才调回来。”
“回来就把人家给扔了,也太不仗义了吧?”渺渺一边吃醋溜土豆丝,说话也那个味的。洁熙叹道:“没有爱嘛,你说能怎么着,一个大儿子,这么老高,住读了,两个人更没话了。蓝跟我一样,是心气高的人,不甘心总没错吧?”渺渺语气淡淡的:“那他老婆怎么办?这个岁数了,谁还会多看她一眼?!”洁熙道:“这就是选择的代价啊,别以为你当年吃了亏,日后就有回报,有人感恩戴德一辈子。蓝就跟我说,他最受不了别人总觉着他这辈子全是沾夏卫红的光。这也真是个悲剧,夏卫红为了爱吃了不少苦,偏偏离她最近的蓝不会领情,蓝还觉着自己拯救了夏卫红呢,因为他没有爱,全是牺牲。”渺渺愤愤道:“那他当初就别结婚啊,又没有人逼他。”
“咱俩就别较劲了,”洁熙笑道,她和渺渺之间的鲫鱼萝卜丝汤大口大口地喷着热气,一团一团的白雾笼罩着彼此的脸,活生生的镜头像在柔光镜里一样,让人顿感时光倒流,她们年轻的时候是多么美好啊,哪怕是一次一次地犯错误,惹麻烦,伤心,落泪,做白日梦……其实青春最让人留恋的不是紧绷的皮肤和苗条的身材,恰恰是犯错误的专利啊。洁熙继续说道:“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不管怎么说,蓝也算条汉子,如果他不跟夏卫红离婚,又在外面包小蜜,谁也不会指责他,不会担忘恩负义的臭名,可他没这么做,至少他不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