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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1999年第4期

缠绵之旅

作者:张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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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种地方约会让人感到怪怪的。渺渺想到。好在客人也少,广东人没有泡吧的习惯,要不坐茶艺馆,有淑女纤手执茶道陪伴,要不去污浊的洗发廊找脱妹,谁没事泡酒吧?又不能谈生意又不能干坏事,不三不四的。
  蓝是颇有心事的样子,渺渺问他怎么了他又不说,两个人要了一扎生啤慢慢地喝。酒的口感不错,软软的,清新微苦。
  渺渺柔声道:“有什么事就说出来,总会想出办法的。”蓝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却又不看渺渺,只是望着啤酒杯道:“渺渺,还是让我们成为好朋友吧。”渺渺笑道:“你觉得我们还能成为好朋友吗?”蓝认真道:“我真的不是跟你开玩笑。”渺渺愣住了,一言不发地盯着蓝,半响才道:“出什么事了吗?”“没有。”“那为什么?”渺渺的声音很平静,其实她心里已经开了锅,情况是怎么急转而下的?!她一点也回忆不起来。
  她的声音都有点颤抖了,但仍是柔声的:“你能告诉我原因吗?”蓝看上去并不轻松,而且不是装的,他真的也在痛苦之中,但已没有什么彷徨犹豫,他低声肯定地说道:“我不想结婚。”停了一会儿他才接着说:“可我看得出来你是想结婚的。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惧怕婚姻,也不相信婚姻。”渺渺又开始望着蓝,目光犀利好像要把他看穿似的。
  “我们也没有谈婚论嫁啊,我们可以交往,我也不是一定要结婚啊。”渺渺说道,语气通情达理。蓝忙道:“可我怕你陷得太深。”渺渺奇怪道:“难道你没有陷进去吗?”女人的直觉是很好的,男人找借口通常是徒劳,而且会显得幼稚。
  她知道他们之间出了问题,是大问题,毁灭性的,但蓝不愿意告诉她。或者是过去的那个什么莉回来了,找到他了,总之相遇了……故事便另起一行。渺渺不再说话,她开始喝闷酒。蓝看着也着实心酸:“渺渺,我这都是为了你好,我不愿意看到你受伤害……”
  可你已经深深地伤害了我。渺渺想道,如果说当年她与金家三公子谈恋爱的时候是出于虚荣,那么今天,她对蓝没有半点功利的想法,一个失婚的男人,没有地位和金钱,只有一把岁数和一张忧郁的脸,她什么也不图,只求真诚相爱,这还不算当今社会春天的童话吗?可是没有功利的爱情怎么这么脆弱呢?!似乎比利益结合更脆弱,它说有就有,如疾风骤雨,说没有,就是烟飞烟灭,两不相欠……
  飞越激情,她知道蓝为什么选择这个酒吧了。他想说,他们已经飞越,这就够了。
  这个晚上,两个人都喝醉了。
  足有一个星期,渺渺是晨昏颠倒的。晚上睡不着觉,独自一人静静流泪;白天头大如鼓,脚下如有轻功,最可怕的是她的声音沙嘶噼哑,一开口仿佛有十件以上的乐器重奏,她在“惊雷颂”篇章中的领唱被替换下来,合唱队的队长送给她一包胖大海:“你到底怎么回事?也没见你出去呀,人家偷偷跑出去唱夜总会的人嗓子也没有你这么破啊。”
  家里总有电话来问她为什么老是不回家,的确,太高兴和太悲伤的时候她都不想回家,所以总是推说忙。
  可是再看不顺眼也还是家里的人,主要是父母、姐姐还牵挂着她。她决定双休日的时候回家一趟。总得度过去,无论多难。思维清楚的时候,她总是在检查自己,是不是显得太轻浮了?!是不是过程太短,把自己交出去得太快?!她看《失乐园》的影碟时哭得死去活来,真想为爱而死。那两个成年人之间有什么过程?!
  星期天,她回家去了,母亲依旧在厨房忙碌,见到她哟了一声:“怎么这么瘦?警告你,不要盲目减肥呵,对健康不利。”父亲在教孩子们写毛笔字,耐心而认真,孩子们的手上、脸上均是墨迹,只有姐姐的孩子在写“白日依山尽”,剩下的两个,只是胡画、玩,想往对方脸上画眼镜。弟弟弟媳们的话题永远是牢骚,大案要案,影视圈内的八卦新闻。
  渺渺找了间空房子呆着。她真的有点后悔回来,每次都是这样,从无奈开始,以后悔告终,但这次最烦,心里空落落的。
  姐姐推门进来,她跟渺渺的性格完全不同,温厚婆妈,一点也不文艺。有时渺渺真想不通,姐夫为什么会那么顺从姐姐,当然他已经下岗了,现在跟朋友一块开饭馆,两口子红尘滚滚地奔日子。
  姐姐拿出一张照片来递给渺渺,是一张全家福,她指着后排的一个清瘦男子说道:“你看这个人怎么样?”渺渺仔细看了看,也看不出怎么样来:“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啊?”“几年前吧。”姐姐道,“这人跟你一样,挺清高的,不肯拿照片出来叫人找对象。我去给你相了一回,觉得他还不错,抗癌协会的……”渺渺听了一愣,眼睛瞪得滴溜圆,姐姐笑道:“你怕什么,他又没有癌。驻会干部,挺有才华的,他的笔名是东南西北风,你听说过这人吗?”渺渺摇摇头,茫然。姐姐道:“没结过婚,比你还大一岁,发表过好多东西呢,有一个什么报搞征文,主题是爱情啊你姓什么,他还拿了三等奖呢。也就是年轻时眼光太高,一不留神把自己给剩下了,我觉得你们挺般配。”
  渺渺没有说话,眼睛望着天花板。江之邮说在这个世界上要找到自己的正确位置,渺渺心想,什么才是她的正确位置呢?在姐姐眼里,在父亲眼里,在情人眼里,在朋友眼里虽然各有不同,但她总不至于跟东南西北风般配吧?!她真有点找不着自己了,还谈什么正确位置?!
  热热闹闹地吃完了晚饭,渺渺离开了家。坐上回团的专线车,途经洁熙所住的高尚小区,她临时决定下车,去洁熙那坐一坐,朋友只是渠道而已,每个人都需要渲泄,想到这一点,渺渺觉得从心里对不起洁熙。可是她没办法,很闷:空气、环境和心理。
  天已经全黑了,晚风徐徐并伴有春天的润泽。洁熙家的门口有路灯,她自己安的,黑框框,磨砂玻璃,三十年代的韵味,灯下永远会发生故事似的。
  钥匙还插在钥匙孔里,这就是洁熙的记性,钥匙环上配着一对红色的小铃铛,一碰就响,她说是为了提醒自己,可还是遗忘在门上。晓燕说,洁熙的钥匙配过十次不止,仍有随时丢掉的危险。
  楼下没有人,建伍牌的组合式音响开着,红绿的指示灯欢快跳跃,梅艳芳在里面唱着《似是故人来》,声色低暗却富有磁性,人被她拉到一种怀想中。渺渺也是喜欢梅艳芳的,如果她住复式结构的房子,穿真丝长袍斜歪在美人榻里翻电影画报,那她也听梅艳芳。可她的小屋寒伧,蔡琴是清贫女士的朋友。
  她一步一步向楼上走去,卧室的门正对着楼梯,虚掩着,她轻轻的划开门,本想会吓洁熙一大跳,想不到的是她自己却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两个赤身裸体的人交缠在一块,紧密地贴合在一起,并在亢奋中喘息着,长裤、衬衫、睡裙、文胸、性感内裤等等等等撒落了一地。男人褐色结实的后背大力地起伏,头却深深地埋了下去,洁熙闭着眼睛,幸福地呻吟着。
  压在洁熙身上的男人是蓝。
  渺渺的脑袋嗡了一声,这太让她意想不到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她脑子一片空白,像切断电源的电脑屏幕,什么信号也搜索不出来,死屏。她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却,下意识的退却,等爱河中的男女反应过来的时候,渺渺从楼梯上滚落下来,以天鹅之死的姿式仆倒在地。
  有一瞬间,她什么都不知道了,梅艳芳的歌声也迅速远去,消失。她不仅没有思维,而且没有意识,脑袋歪在一边紧贴着木地板,双目紧闭。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客厅里的长沙发上,她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跳起来夺门而出,可她一动不能动,腰骨、膝盖、手臂刺心刺肺地疼。洁熙在清洗她腿上的伤,好像还哭了,总之是很伤心。她伤心什么?无非她这个老姑娘没人要罢了。蓝双手扶着她的肩膀以示安慰。渺渺闭上眼睛再不想睁开,人生有很多时候是只能转过身去,闭上眼睛的。
  门铃响了。
  “你们聚得还挺勤。”是袁武的声音,“怎么倒下一位?”洁熙结结巴巴道:“渺渺头痛,她……她想躺一会儿……”袁武笑道:“头痛怎么腿上流血啊,摔了?在哪儿摔的?要不要紧?!”蓝道:“没事,洁熙已经给她处理了。”
  稀里哗啦翻资料的声音,袁武道:“丈母娘,省里马上要开一个新产品博览会,这是目录,有兴趣的你就打个勾,过两天给我。这可是瞒晓燕的,你别跟她细说。”洁熙道:“谢谢你啊袁武。”袁武笑道:“哟,怎么突然客气起来了?!得,那先这么着,我还要去机场呢,晓燕今天从北京出差回来。”洁熙忙道:“我还真给忘了,你一走我就做饭。”袁武又笑了,“就您那个手艺?!咱们还是到外面撮一顿吧,我请客,把你的挚友们都带上,人多热闹。”
  袁武临出门时突然说道:“我还忘了,蓝大哥的那个什么什么名城方面的设想,我爸抽空看了,说是挺有想法,要转给市里的头儿呢……我爸还说蓝大哥是个人才……”说完,袁武走了,一边哼着“都是新感觉。”
  渺渺睁开眼睛,她看着蓝,一直看着他。
  她心里的谜终于解开了,在恋爱和从政之间,男人永远选择后者,不是恋爱不甜美诱人,但从政毕竟是男人的正餐,爱情仅是餐前小食。然而,朝里没人意味着什么?!
  辛普森夫人只有一个,成千上万的男人并不是温莎伯爵。他们的最爱仍是江山、权力、钱财、地位。蓝的结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做了这种选择。她应该理解他,他身无分文,住在办公室的行军床上,前途茫茫,又没有老到风烛残年、万念俱灰,你想他怎样?花女人的钱浪漫,黎渺渺,你能忍多久?!
  “醒过来了!”洁熙惊喜地叫起来,给渺渺送来一杯热茶。渺渺的神情近乎于呆板,洁熙万分抱歉地解释:“渺渺,你听我说,我本不想夺……夺……”蓝把话接了过去,“渺渺,我没有办法,我爱的是洁熙。”
  渺渺的眼中出现了厌恶之光,你真的爱她吗?还是爱袁副省长?你夹在建材、汽油、抢手汽车指标里,被放在袁副省长的办公台上,被他老人家圈阅和批示,哪怕是有一线生机能得到半点官职也在所不惜。这就是爱吗?蓝,如果你说这是交换,我至少会喜欢你。
  多像一幕舞台剧啊,他们此刻的神情、样子。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在一间装饰华美,现代气息浓重的客厅里,有人百感交集感慨万千,有人伤感尴尬无以言说,还有人在真诚地说爱……他妈的生活到底是生活,还是舞台剧?
  
  非常的凑巧,事先没有相约,怀旧晚会《时代——我们》和大型交响乐组歌《春天的故事》将在同一个晚上演出,分别在友谊剧院和中山纪念堂。
  当然,渺渺是不能去参加怀旧演出的,事实上她也退出了怀旧晚会,自她摔伤以后。
  交响乐团演出的那个晚上,中山纪念堂里庄严肃穆,观众席上整整齐齐地坐着学生、机关干部、工人、解放军指战员,省市领导七套班子全部到场观看演出,因为北京来的有关领导已经决定这台节目将进京演出,由此拉开纪念建国五十周年汇演的序幕,这是争都争不到的光荣。
  当舞台被所有的灯光照亮,随着指挥扬起的手臂,雄浑而充满情感的旋律响彻了整个演出大厅。“春天的故事,春天的故事,春天的——故——事……”
  冰凉的泪水从渺渺的眼中滑落下来,没有人怀疑这是喜悦的,为改革开放振奋和激动的热泪。
  我们唱的并不是故事而是现实,受惠和没有受惠的人们都热爱这个现实。真正的故事都伴着泪水藏在心底,哪怕是在春天。渺渺动情地唱着,虽然她伤心落泪,但她仍然相信生命里会有春天。
  此时此刻,友谊剧院的怀旧晚会也渐渐进入高潮,这是一次没有任何官员出席、纯民间性的演出,观众也是清一色的一代同龄人。在唱到《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时,台上唱,台下和,人们饱含激动的热泪,大声地唱着,演员就是观众,观众就是演员,彼此沟通得颇为深切: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继承革命先烈的光荣传统,
  爱祖国,爱人民,
  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
  时刻准备,建立功勋,要把敌人,消灭干净。
  为着理想勇敢前进,为着理想勇敢前进前进。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台上的蓝和洁熙手拉着手,泪水模糊了他们的双眼,在那一瞬间,连他们自己都相信了,他们是深爱的……
  从吃比萨饼的那个晚上起,爱情便在蓝的心中孕育,一旦有了这种想法,他眼中的洁熙其实有许多可爱之处,美丽和爱情一样,是需要去发现的。
  她看上去更丰腴,全身上下没有一块骨头是突显出来的,女性无尽的阴柔就隐含在这里。同时她随和热情,有着过来人的包容性,跟她在一起一点不累。
  他毫不迟疑地对她展开了全面攻势,日本鬼子决不可能成为他们之间的障碍。他不想深究她的私人生活?她愉快吗?她幸福吗?即便是愉快幸福也会有一点点可疑,她为什么不住在日本?而她的丈夫也几乎不来,她从不向人提及丈夫,哪有一个幸福的女人愿意承担八个舞蹈?精力是不是太旺盛了?!她的家宅与其说是在告诉别人,不如说是在强化她自己,她是幸福的,过得不错。
  他开始暗示她,譬如他们在排练时手拉手,他会有意识地捏捏她的手;吃工作餐盒饭的时候,他把她爱吃的鱼块挑给她,自己啃她不吃的腊肠;她跳蒙古舞时累得像一头老母马,他递给她清凉的矿泉水……人心都是肉长的,人心都是懂得接受信息的。
  在一个星期一的上午,他知道她家里肯定没有别人,他买了一大束红玫瑰,当然,很贵,他也心疼,但只有隔夜的玫瑰才便宜,却没有刚刚运到的娇艳欲滴。他捧着这把用紫色尼龙网和粉红色透明彩纸包扎的玫瑰花去了洁熙的家。
  正如他预料的那样,洁熙被这意外的惊喜感动了,从她含泪的眼中他看出至少有十年没有人给她送花了。洁熙并不知道他要来,没有化妆,头发凌乱,穿着已洗脱色的旧衣服围着饭单做家务,是扫地?拖地?抑或在晾衣服?他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她对他颤声说道:“我想去洗个脸……”“别去了,”他说这话时一把抱住了她,“不要去涂脂抹粉,我喜欢你最平常最自然的样子……”
  没有一个老女人不喜欢这句话。
  他们在做那件事的时候,他也想到了渺渺,想到她唤醒他沉睡之爱时的激情。在某些人身上磨刀是为了杀另一些人,脑海中闪动的景象并不会影响他和洁熙造爱的质量,因为造爱本身是没有真假的,感情也未必有什么真假。
  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前进。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豪迈昂扬的歌声在剧场里飘扬回响,令怀旧的人们激动不已,怀旧是一剂良药,无论是弄潮儿还是失意者都需要它,有人预言二十一世纪,怀旧仍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主题。
  
  张欣,作家,现居广州。主要著作有《张欣文集》(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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