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6期
天涯视野:博尔赫斯百年诞辰纪念专辑
作者:奥·帕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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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有作为读者的种种快乐,但作家也有写作的快乐和任务。这不只是奇怪的经验,也是回味无穷的经验。我们都责无旁贷,应给青年作家提供聚集在一起的机会,赞同和不赞同的机会,以及最终掌握写作技巧的机会。
瓦莱里作为一个象征(随笔)
把惠特曼放在保罗·瓦莱里旁边,乍看是一件武断和(更糟的)愚蠢的事情。瓦莱里不只是无穷的技巧的象征,而且是无穷的顾忌的象征;惠特曼则是近于不连贯但又具有巨大使命感的快乐的象征。瓦莱里是精神迷宫的最佳人格化;惠特曼则是肉体感叹的最佳人格化。瓦莱里是欧洲及其怡人的黄昏的象征;惠特曼则是美洲的清晨的象征。整个文学世界似乎不知道诗人这个字还有另两个相反的寓意。但是,有一个事实把这两个寓意连结起来:两人的作品的价值,与其说是诗歌,不如说是这样一个楷模诗人的标志,即诗人自己是由这个标志塑造起来的。基于这个理由,英国诗人拉斯塞勒斯·艾伯克龙比称赞惠特曼在其高贵的经验的丰富性当中,创造了一个生动的个人形象,这是我们时代的诗歌中少数真正伟大的东西之一:他自己的形象。这个讲法虽然有点含糊和夸张,却道出人所不能道,即不应把惠特曼这位文人、这位丁尼生的信徒,与惠特曼这位《草叶集》的神气英雄混为一谈。这种区分是有根据的。惠特曼在一个想象的自我的角色中写他那些狂想曲,这个角色一部分是他自己,一部分是他的每一位读者。这就是批评家对这些矛盾感到气恼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他老在诗中写到他从未见过的地方;这也是为什么在这一页他生于南部某州,在另一页他生于长岛(这才是真实的)。
惠特曼的创作的其中一个目标,是阐释一个可能的人——沃尔特·惠特曼——受到无限而随便的赐福;而瓦莱里的创作所阐释的那个人,其夸张、其虚幻,一点也不逊色。瓦莱里颂扬人类的能力,不是颂扬其慈善、其热情、其欢乐,而是颂扬其精神美德。瓦莱里创造了埃德蒙·泰斯特,这个人物将成为我们这个世纪的神话之一,如果我们大家不私底下仅仅把他视为瓦莱里的幽灵。对我们来说,瓦莱里就是埃蒙德·泰斯特。即是说,瓦莱里是埃德加·爱伦·坡的骑士迪潘的衍生物和神学家们难以置信的上帝。而这种推测,很可能是没有根据的。
叶芝、里尔克和艾略特都写了比瓦莱里更令人难忘的诗篇;乔伊斯和史蒂芬·格奥尔格又在他们的乐器中作了更深的修饰(也许法语的修饰能力不及英语和德语);但是在这些知名艺术家的作品背后,没有可以与瓦莱里比拟的人格。虽然他的人格可能是他的作品的某种投射,但那个事实是抹杀不了的。瓦莱里所履行(并继续在履行)的值得称赞的任务是,他在一个基本上是浪漫主义的时代,在纳粹主义和唯物辩证法的可悲时代,在充斥着弗洛伊德学说和超现实主义贩子的占卜者时代,向人们提出了明晰性。
在他逝世时,保罗·瓦莱里留给我们一个人的象征,这个人对一切事实具有无穷的敏感,而对他来说每一个行动都是一种刺激剂,它是绵延不绝的思想所不能激发的。这个人超越自我的特性,对这个人,我们可以像哈兹里特评论莎士比亚时所说的,“他本人什么也不是”。这个人的令人赞叹的文本,写不尽、甚至不阐释他那些无所不包的可能性。这个人在一个崇拜血、大地、激情等杂乱的偶像的世纪,却总是喜欢思想的明晰快乐和秩序的秘密历险。
诗五首
失去的公园
迷宫不见了。一行行整齐的
尤加利桔也消失了,
剥去了夏天的华盖和镜子那
永恒的不睡,这镜子重复
每一张人类面孔、每一只蜉蝣的
每一个示意。停摆的钟,
纠缠成一团的忍冬,
竖立着愚蠢雕像的凉亭,
黄昏的背面,鸟的啁啾,
塔楼和慵懒的喷水池,
都是过去的细节。过去?
如果不存在开始和结束,
如果将来等待我们的只是
一个由无尽的白天和黑夜组成的数目,
我们就已经是我们将成为的过去。
我们是时间,是不可分割的河流,
我们是乌斯马尔,是迦太基,是早就
荒废了的罗马人的断墙,是这些诗行
所要纪念的那个失去的公园。
为《易经》的一个版本而作
未来是不可倒转的,
犹如昨日的铁甲舰。物质并不存在
除非它是那没有舌头可以说出的
永恒真言的一个黑暗而无声的字母,——
它的书是时间。离开屋子的人
都已经回来。我们所过的这种生活
是未来的被踏出的小径。而事实上
没有什么向我们告别或离开我们。
但不要灰心。奴隶的土牢是漆黑的,
事物的方式是铁的、冷的和硬的,
但在你的监狱放风场的某个角落
也许有一个古老的疏忽,一条裂缝。
那小径像一支箭,致命地直,
但裂缝中躺着的是上帝,在等待。
一九七二年
我很害怕未来(已在收缩)
会是一道由镜子组成的无尽长廊,
全都模糊、没有意义、正在消失,
懒惰地重复各种虚荣,
在睡眠之前昏黯的灯光中
我请我的诸神,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请他们给我空虚的日子派来什么东西或什么人。
他们派来了。这里是祖国。我们先人
用多年的流亡侍候她,
用穷困,用饥饿,以及用战争——
此刻在这里,又是那美丽纯净的危险。
我不是我在时间不会忘记的诗篇中
所赞美的那些守护的影子。
我是一个盲人;我七十岁了;
我不是乌拉圭的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
他死时胸部有两颗子弹,
置身于士兵们的最后痛苦中,
他们躺在一个战地医院的血泊中和担架里;
但是,如今蒙羞的祖国仍然
需要我,我带着语法学家的晦涩之笔
精通语法、修辞和逻辑,
以及各种远离真刀真枪的世界,
汇集史诗浩瀚的低语声,
取得我的位置。我正在这样做。
睡眠
如果睡眠是休战,一如人们有时候所说的,
是让心灵憩息和治疗的纯粹时间,
为什么,当他们突然叫醒你,你会感到
他们抢走了你拥有的一切?
为什么在黎明时分醒着是如此悲伤?
它剥夺了我们一种天赋,这天赋陌生而深沉
只能被我们在半睡中回忆,
那些惺忪的时刻用梦润色和装饰
这颗醒着的心灵,这些梦很可能
只是夜的宝物的破碎影像,
一个没有时间的世界,没有名字或尺度,
在白天的一面面镜子中破碎。
今夜你将是谁,在睡眠那黑暗的
束缚中,当你已滑过了它的墙?
夜的历史
经过一代又一代的历程
人类使夜有了生命。
最初是盲和梦
以及划破赤脚的荆棘
和对狼的畏惧。
而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是谁
为那分割两种半明之光的
黑暗的间隔想出这个词。
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它在哪个世纪
开始代表繁星闪耀的空间。
其他人创造这个神话。
他们使夜成为命运三女神的母亲,
她们编织所有命运
并把黑羊贡品献给她
还有那宣告她的终结的雄鸡。
加勒底人给她十二座房子;
无穷尽的世界,斯多葛柱廊派。
拉丁六韵步诗塑造她,
还有帕斯卡的敬畏。
路易斯·德·莱昂在她身上看见
他那颗颤抖的灵魂的祖国。
现在我们感到她的取之不尽
犹如陈年老酒,
没有人想起她而不晕眩,
时间以永恒充满她。
想到如果没有那些纤细的工具
——眼睛,夜将不复存在。
黄灿然,诗人,现居香港。主要著作有诗集《十年诗选》、《世界的隐喻》、诗论集《必要的角度》等,另有译著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