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6期
天涯视野:博尔赫斯百年诞辰纪念专辑
作者:奥·帕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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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灿然 译
豪·路·博尔赫斯(1899—1986),阿根廷诗人、小说家,曾任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兼布宜诺斯艾利斯英美文学教授,主要著作有小说集《沙之书》、《交叉小径的花园》及诗集《老虎的黄金》等,其作品被誉为二十世纪文学经典。
我在青年时代开始读博尔赫斯,当时他还未成为国际著名作家。在那些年头,他的名字是一群初出道者的暗号,读他的作品则是少数几位行家里手的秘密膜拜仪式。在墨西哥,1940年前后,我们这些行家里手由一群青年人组成,偶尔也会有一位不那位热情的老党人:何塞·路易斯·马可内斯、阿利·楚马塞罗、哈维尔·比利亚鲁蒂亚,还有另几个人。博尔赫斯是作家的作家;我们经常通过那个年代的杂志追读他。我从《南方》杂志连续数期读到他一系列出色的短篇,这些短篇后来在1941年汇集成他的第一个小说集:《交叉小径的花园》。
我还保留着那个旧版本,蓝色大理石花纹硬皮封面,白色标题字,以及那支用较黑的墨水绘出的箭,指向南方——与其说是地理上的,不如说是玄学上的南方。我一直读着它,并默默与它的作者对话。作者消失在他的作品背后(这是在名声把他变成一个受害偶像之前的事);有时候我甚至会幻想博尔赫斯本身是一个虚构的人。
第一个怀着惊奇和热情跟我谈起博尔赫斯其人的,是阿方索·雷耶斯。他极敬重博尔赫斯。但他欣赏他吗?他们的品味很不同。是那种把同行拉在一起的愉快的“反巧合”事件,使他们找到共同点:对博尔赫斯来说,这位墨西哥作家是散文大师;对雷耶斯来说,这位阿根廷作家是一个稀奇的人物,一个恰如其分的怪才。后来,1947年在巴黎,我最初几位阿根廷朋友——何塞·比安科、西尔维纳·奥坎波和阿道弗·比奥伊·卡萨雷斯——也都是博尔赫斯的好友。他们告诉我很多关于他的事,使得我还未与他见面,就觉得他也是我的朋友了。
很多年后,我终于跟博尔赫斯本人见面了。那是1971年,在奥斯汀。这次见面既礼貌又有所保留。他不知道该怎样看待我,我则无法原谅他那首赞颂阿拉莫卫士的诗——像惠特曼,但理由不及惠特曼充足。我的爱国感情不允许我意识到那些士兵的英雄主义;而他则没有意识到围攻阿拉莫是一场不公平的战争的插曲。博尔赫斯并不总是懂得真正的英雄主义与一般的勇敢之间的差别。成为巴尔瓦内拉(手下)的一名暴徒,与成为阿基里斯是不同的:两者都是传奇人物,但前者是环境的产物,后者是一个典范。
我们在墨西哥和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其他会晤,都比较愉快。有数次我们都可以比较轻松地交谈,并且博尔赫斯发现一些他最喜欢的诗人,也是我最喜欢的。为了庆祝这些巧合,他会背诵这位或那位诗人的片断,于是谈话很快就变成某种精神交流。有一晚,在墨西哥,我妻子和我帮助他躲过一些纠缠不休的仰慕者的进攻;接着,来到一个角落,他在一班人的吵嚷和笑声中,给玛丽亚·何塞(译按:帕斯第二任妻子)背诵法国诗人图莱的诗行:
Toute allegresse a son defaut Et se brise elle-meme.
Si vous voulez que je vous aime, Ne reiz pas trop haut.
C'est a voix basse qu'on enchante Sous la cendre d'hiver
Ce coeur, pareil au feu couvert, Qui se conseme et chante.
(每一种快乐都有其缺陷,自动地碎裂开来。
如果你要我爱你,请不要笑得太厉害。
在冬天的灰烬下,是压低的声音使这颗心舒畅,
这颗心像封住的炉火,闷燃和歌唱。)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我们可以闲聊和漫步,享受当地的天气。他和玛丽亚·科达马(译按:博尔赫斯女伴)带我们去古老的莱萨马公园;不知怎的,他想带我们去看东正教堂,但教堂没开。我们满足于在潮湿的小径上,在有着高耸的躯干和歌唱的落叶的大树下散步。最后我们在罗马母狼雕像前停下来,博尔赫斯双手激动地抚摸着瑞摩斯的头。末了,我们来到托尔托尼咖啡馆,这家咖啡馆以镜子、金色装饰线条、大杯大杯的热巧克力和常有文人光顾而闻名。博尔赫斯谈起他青年时代的布宜诺斯艾利斯,这座出现在他早期诗中的“庭院空洞如碗”的城市——一座被发明的城市,却控制着一种比石头的现实更持久的实现,也即文字的现实。
那天晚上,他对他国家里的情况感到气馁,这使我吃惊。虽然他对阿根廷重返民主政制感到欣喜,但是他越来越远离那里发生着的事情。在我们这些痛苦的国家,做一个作家真不容易(可能在别的地方也是如此),尤其是,如果你是个名人,受到两种敌人的夹攻的话——也即一方面是危险的妒忌,另一方面是虔诚的仰慕,两者皆目光短浅。此外,当时博尔赫斯已认不清他置身的时代。他在另一个时代。我明白他的不安。当我自己走在墨西哥街头,也是惊异地揉着眼睛:我们的城市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啦?博尔赫斯向我们吐露,他决定要“离开这里,死在别处,也许在日本”。
他不是佛教徒,但是,那个地区的文学中所呈现的空无理念,却吸引了他。我说理念,因为空无不能是别的,只能是一种感觉或理念。若说它是一种感觉,它却缺乏任何恢复平静的力量。另一方面,空无作为一种理念却能使我们平静,同时给予我们力量和安宁。
去年(译按:指1985年),我又在纽约见到他。我们有几天同住一家酒店,他与玛丽亚·科达马在一起。我们一齐吃饭。艾略特·温伯格(译按:帕斯英译者)意外地加入,谈话的内容是中国诗。那天晚上谈话临末时,博尔赫斯回忆雷耶斯和洛佩斯·贝拉尔德,一如往常,他背诵了后者的一些诗行,开始是:Suave patria, vendedora de chia (温柔的祖国,齐亚的售卖者……)。他打断自己,问我:“齐亚是什么意思?”我不知所措,回答说我无法解释,只能说它是一个隐喻:“那是一种尘世的滋味。”他点了点头。这样解释太多又太少。我安慰自己,我想,表达瞬间之难,并不亚于描述永恒。他知道这点。
一位可亲可敬的人死去,总是不好受的。从我们出生那一刻起,我们就期待死亡,然后死亡总令我们感到意外。在这种情况下,那意料之中的,总是出乎意料之外,总是不应如此。虽然博尔赫斯是在八十六岁死去的,但还是死得太早了。任何人都死得太早,无论他年龄多少。我们也许可以把一句哲学名言颠倒过来说:我们所有人——老人和儿童、少年人和成年人——都是提早被摘的果实。博尔赫斯寿命长过另两位受爱戴的阿根廷作家科尔塔萨和比安科,但是他比他们多活的那一段短暂时间,并不能安慰我对他逝世的惋惜。今天,博尔赫斯已成为他在我二十岁的时候的样子:一些书,一部总著作。
他发展了三种体裁:随笔、诗和短篇小说。这种分类很武断。他的随笔读起来像小说,他的小说读起来像诗,他的诗让人以为是随笔。联系三者的,是思想。因此,从随笔家开始谈起是有用的。博尔赫斯的气质,是一种玄学的气质。所以,他的吸引力具有理想主义的系统及其明晰的结构:贝克莱、莱布尼兹、斯宾诺莎、布拉德利、各种佛学。他还是一个头脑异常清晰的人,这种清晰与一个被现实的“彼岸”所吸引的诗人的幻想融为一体,使得他忍不住对着理性那荒唐的建筑发笑。所以,他向休谟和叔本华致敬,向庄子和第六帝国(译按:英文the Sixth Empire,所指不详)致敬。虽然他在青年时代曾被克韦多和布朗的华丽词藻和句法迷宫所吸引,但他不像他们。他倒是令人想起蒙田——但是在怀疑主义和对万物的好奇心方面,而不是在风格上。他也令人想起我们另一位同代人,虽然今天已有点被人忘记:乔治·桑塔亚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