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1期
名不副实(小说)
作者:熊建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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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
首先是村长,名不副实。他当村长,以为大着嗓子吆喝吆喝,再加上去乡上偶尔开一次会,就可以看管我们了。其实不。他啥也管不了。不错,他是在乡长的主持下,由我们大家直选出来的,大家都写了“豆芽”(村长的小名)的票。为什么写了豆芽的票?就因为他是最最窝囊的一个人。还因为,我们谁也不想当那个球村长。
在选举村长的这件事情上,也反映出我们广大穷人,酷爱的,还是自由。
村长管不了我们,连自己的老婆也管不了。他老婆婚后只跟他睡了半个晚上,还没等他入港,就丢下他从后门跑了,跟人家跑湖北去了。人家很性急,在去湖北的路上,准确地说,是在一艘轮船的甲板上,就在她肚子里装了一个孩子。悲惨的是季节不行,她差点给粘在甲板上起不来了。他们在装孩子的时候,没顾及那么多。事后她哭着说,不为别的,她至少有一爿屁股给冻坏了!他说,我也还不是冻木了?他答应下船以后,给她买一盒冻疮膏。
这事让我撞了个正着。那时,我们的船正轰轰隆隆地东出夔门,甲板上有点站不住人。风大,峡口上的几颗星星,抖得快要掉下来了。
我说,麻柳,我看到了,你把磨盘搞了。麻柳是我的堂兄,磨盘是我的表妹。我说,你们搞“近亲繁殖”!
麻柳蔫答答地靠在船舷,想点燃一支烟,没成功。磨盘听出是我,哭也不哭了,掉头就跑。麻柳说,你看到了好,明人不做暗事,不能没个见证。麻柳接着叹一口气,说,我多少还是有一点亏,是别人搞过的,磨盘。
我想冷笑,但是没笑出来。
丑
我们的支书也名不副实。他领导了我们一辈子,退位的时候,我们大家才知道,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共产党员。我们大家顿时瞧不起他了,见了他的面,打招呼就格外热情一些。您老吃过饭了?您老的身子骨还好?瞧您老这几头羊,多肥!等等。由于我们的心头都揣着瞧不起他的意思,又怕他瞧出来,打招呼就格外地热情些。
支书从此睡不好觉。在党不在党的事大。他逢人就说,还挨门挨户地说,说他当党员的事。说过的人多了,他记不得说没说,就见了面又说一遍,像个祥林嫂。我至少就听他说过一百遍。最近的一次是在坡坡上。没等他说完,我就开了腔。我说,大舅,瞧,您老的羊儿跑了!他一看,果然是羊儿都不见了,一片坡就剩下黄毛毛一样的荒草和大堆小块的乱石。我说,大舅,天快黑了,您请回吧请回吧,我把羊儿给您老赶回来,赶进圈里。我说着说着就飞快地跑了,害怕他追上来。其实支书动也没动,他愣愣地望着我奔跑的背影。但我坚持认为,在这一类具体个别的时候,在不在党的事小,羊儿的事大。
我一口气跑到坡底,才回头看了看。我看见支书拄一根细竹竿,勾腰驼背地站在原地,破袄上开放出灰白的棉花,就像苦楝子树桩长出的几朵蘑菇。稀稀拉拉的一把枯草,在树桩上头飞来飞去,那是支书的头发。
可怜巴巴的支书。他身后是巍峨的“领袖山”。山峰背后,有一只老鹰滑来滑去。
支书说,他本来是人过了党的,都是闹土改闹的!闹土改的同志一走,填表画押的事就搁了下来。再后来,时间一长,支书说:“谁还记得是入了还是没有人喔!”
支书把这话说了又说。我们大家不信,还是热情。他感到有点走投无路了,就去学校找那个村校教师。村校教师冲着过去支书给他评了许多的工分,就把支书的故事也听了一百遍,百听不厌的样子。
支书说,你是最有文化的人,在我们这沓(地方),你是最最棒的,你帮我找一个“根据”吧,找到了根据跟大家说说。
村校教师只是一个十几年都没有转正的“民办”。但我们的村校,两间教室,三个年级,就他一个教师,的确应该是最棒的。所以村校教师深明“舍我其谁”的道理。他说,您老多年来支持我的工作,没求过我啥事,您老等着瞧,绝对会有一个“根据”,我要是找不到这个“根据”,我就白披了知识分子这张皮了!
隔了些日子,支书到村校问消息。孩儿们正在上课,错综复杂的一片唱读之声。在教室和厕所二者之间,有一块石头,支书就坐在那上面等,一边闭上眼听。
33<> 321<> 睡——吧,睡——吧!33<>321<>睡——吧,睡——吧……
祖国的——西沙——群岛,是南海——上的——一群——岛屿……
一二——得二,二二——得四,三二一一得六,四二-——得八……
等了一会儿,还不下课。支书觉得来的不是时候,就起身,脚板一踮一踮地走,怕弄出了响动,走到厕所背后的包谷地躲了起来。等放了学,他才走出来,找到村校教师。支书腼腼腆腆地还没有开口,村校教师就蹙着眉说,“根据”还没有找到,我的资料有限。支书大失所望。村校教师又即刻眉毛一扬,在支书的背上重重地拍一巴掌,您老别愁!星期天我去乡上,有个写乡志的老师,我向他讨教讨教;若还不行,放暑假我定然下城里去查。支书说,下城的盘缠我出。村校教师豪气于云地说,这点事!
支书感动得去抢教师的手。教师又说,您老别愁,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支书说,肯登肯登!支书忘乎所以,便打算把当党员的那段情节又说出来,话到嘴边,想法才变了:
“细卵(教师的小名),到了城里,多长一个眼睛,看有没有磨盘,啊?”
寅
我们村叫“领袖村”,更加名不副实。我们村原先叫什么名字,我那时还小,不记得了。我们村在大山的山脉上,土少,石头多,就像那大山生的一个疮或是长的一块儿癣,黄皮皮的,白翻翻的。大山的山峰就在我们院子背后。平时,山峰是黑麻麻的,冬天就变白了。站在山峰上,可以看到五湖四海,只是谁也没爬上去看过。我去爬过一回,爬了一半就一斤斗摔了下来,摔在一条石缝缝里。我捂着屁股打算站起来。就在我捂着屁股打算站起来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我们的山头酷似一个人头,一个非常非常伟大的人头!
我把这事告诉了我们村,村上又把这个消息走漏给了我们乡(那时叫“公社”),事儿就闹大了。我的那一斤斗就成了“领袖山”和我们的村名的由来。
但是当初,公社书记带来的一帮干部,围着山峰转来转去。公社书记瞎跑一通之后,说:“不像不像,纯属捏造!”我气坏了,就带他们一个一个地躺在那条石缝缝里,再请他们一个一个地捂着屁股站起来。公社书记杀猪似的叫唤:看到了!看到了!这是唯一的角度!
有人躺在石缝缝里拍了照片,报纸一出,多少人惊叹不已!那年冬天,我们村的土地上看不到一片雪,全让外来人踩融化了。他们有的是敲锣打鼓红旗猎猎地来,有的是悄悄地来敬香。敬香的烟火把那年山峰上的最后一片雪也烤化了。公社书记派民兵捕了几回人。但是那些烟火如同割不死的韭菜,第二天还是冒出来。公社书记只好作罢。他自作聪明地说,反正老人家的烟瘾是挺大的。
来往的人一多,我们的狗都懒得叫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