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3期
戈登医生
作者:王瑞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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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很晚我才回到家里,丈夫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电视开着,但他把声音关掉了,五颜六色的图像在无声地晃动,墙角的音响却又开着,席琳·迪翁柔中有刚,带着丝丝声的嗓音把一句“我记住你,我记住你,我记住你……”撞得满壁都是。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一堆空的纸盒、罐头盒和啤酒瓶子。傍晚在咖啡店里我已经给了丈夫电话,告诉他因为工作上的麻烦,我需要一个人在咖啡店里坐一坐,让他不必等我,自己吃饭,显然,他已经在电视机跟前用这堆盒子瓶子把晚饭对付了。他听到我进门,就丢下报纸,转过身体,研究性地看看我,笑道:你“坐”出解决办法来了吗?我含糊地应了一声,瞥一瞥他在看的报纸,就装出很随意的样子问他,今天有什么新闻?我打算,我要跟丈夫好好地把戈登医生的事谈一谈。
今天,啊,听着!今日新闻第一号:芝加哥公牛队又是东部地区的冠军,我跟你打赌,今年全国篮球冠军还是他们的,你赌不赌?纽约尼克队,惨了!我把他们抛弃了。我现在就认迈尔克·乔丹!汉子,好样的,我的英雄!你今晚居然没看这场球!可惜可惜。哦,新闻二号:我相信达利(我们养的猫)今天拉稀了,她的排泄物我还留在灰盆里,等你亲自检验,并采取适当措施。第三号嘛……我们卧室的那盆兰花,继昨天之后,今天又开出一朵,非常美丽。你看看去。说完,他让自己在沙发上坐得更舒服些,又摊开了手里的报纸。
慢着——这条消息我想应该也还够资格算一个吧,你们女人会有兴趣的,他把手里的报纸翻动得哗哗作响,你看看这个……有一个医生,我想是个白痴,心理变态,居然把……他一边说,一边耸动着肩膀。
没等他说完,我飞快地接上去打断他:我已经读了……
我正在从净水器里给自己接一杯水,手抖得差点儿把水洒了出来。
天哪,我多讨厌他那个耸肩膀的样子,那种轻描淡写的样子!他竟把戈登医生排到芝加
哥公牛队,甚至猫和兰花的后面!而且他说话的口气、用词竟和咖啡馆里的时髦青年一模
一样。
这一切,这个公寓,这间客厅,这闪着图像的无声的电视,这空瓶子,空罐子,空盒子,地毯上散乱的报纸,音响,歌……我突然感到它们陌生起来,这是我的生活吗?这就是让我沾沾自喜的生活吗?我第一次看出了它的空洞,冷漠,浮光掠影,其中没有任何扣动心弦的东西,一丝一毫都没有!在所有这一切表面之下,有一件极其美丽的东西在毁坏……我嗓子发干,有一种东西堵上来。
我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做着一些零碎的事:挂起一件衣服,理一理桌上的杯子瓶子书报,给自己一些时间来想:白痴!人人都认为他是白痴,心理变态,可关键在于他不是,戈登医生!如果你是,那多好啊,我就可以从中解放出来了,但你的确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要优秀啊。
我不甘心,坐到沙发上,坐在丈夫的对面,用淡然的口吻又问:
哎,听着,那个医生,嗯……我想,可不可以设身处地……你有没有设想过,比如,对一个人爱到极致的那种情况?在那种情况里,通常的习惯不够承受情感的表达,因此只能寻求某种出格的方式。且不说非洲、澳洲有些原始部落里有这样保存遗体的习俗,就是在我们现代社会里,不是也照样有公开保存遗体的事,比如苏联保存着的列宁遗体,中国保存的毛泽东遗体,大众为什么不就此说话?
别傻了,那不一样,那种保存是在真空的条件里的,可以做到保留着活体的形态,可是那个姓戈登的家伙,想想看,一具干尸……既无美感,也不卫生,真叫人毛骨悚然。
那原始部落里保存的是干尸,在我们中国的有些寺庙里,也会保存着某个高僧的干尸,这毫不妨碍周围活着的人……
那怎么能比,这个叫戈登的家伙,亏他还是一个生活在文明社会里的文明人,一个医生,一个脑外科医生,这是我们医生队伍里的王牌军啊。他怎么可以作出如此野蛮的事。
野蛮?你认为他野蛮——血一下子冲到我的头上去了,我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从上往下地看着他——老天爷!好吧,就算是这样,你觉得文明人一定比原始人更懂生命,更接近真相?你有十分把握吗?
丈夫略带吃惊地用他那双灰褐色的眼珠子定定地看住了我,斜靠在沙发上的身体也坐直了起来:啊,亲爱的,你似乎对这件事有着特别的兴趣和立场,为什么?
哎,这不是在聊天吗?我不喜欢看见你随大流,得用你自己肩膀上的那个东西去想。我故作轻松,还在丈夫头上拍了一下。但我知道,我已经失去了和他全面谈谈的希望。
丈夫一把抓住我落在他头上的手腕,从下往上看住我:你不是想暗示你是完全站在那个变态的家伙那一边的吧?
我使劲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手掌中抽出来,提高了声音道:
即便是,那又怎么样?!我为什么必须怀有和大众,和你,同样的想法?我们都活得那么潦草,爱得那么轻薄,所以我们中国人说啊,先生,你不是鱼,怎么会了解鱼的快乐?你不是那位戈登医生,怎么会了解他对妻子深入骨髓的爱情?
你是要借这个来批评我对你的爱情吗?好啊,又兜回到这个老话题上来了。你是不是也希望在你死后,我把你做成木乃伊抱在怀里?他说着,从沙发上站起来,嘴角挂着嘲弄的笑,绕到我身后,两只手从我背后伸过来,揽住我的身体,说,像这样……
我浑身一哆嗦,他的话简直让我作呕。
就在那一刹那,我突然明白了,对不能像戈登医生那样去爱的人来说,这种做法的确不可思议,的确叫人恶心反胃。我同时也意识到戈登医生面临的将会是什么困境了。我的心更深地沉了下去,落到了无底的深潭里。
这件事果然把全美国都轰动了,尽管戈登医生把事情据实据理讲得够清楚,但媒体舆论全都在责骂和嘲笑他。我在公司的午餐休息时间留意到,同事们凡提到这件事,无一例外地表示了对戈登医生的鄙夷和唾弃。众口一词,斩钉截铁地认定他是精神变态。没有一个人,哪怕露出一点点愿意商量的,或者是略带思索的踌躇口吻。
我被吓住了。
我从来都是生活在社会的主流里的,我从来都是在这种主流的推动下顺势畅游的正面形象——一个合格的社会产品。因而,这是我第一次站到了主流的对立面,惊心动魄地领略到了社会习惯和大众势力的铺天盖地的力量,那种扫荡一切的,把个体碎成粉的力量。
我紧张地关注着戈登医生的案情,媒体很对得起大众,地处千里之外的《纽约时报》照样一步不拉地跟踪报道,我从报道上知道,这件事竟是爱米泄露出去的,她在学校课程里学到埃及,学到木乃伊,就把这个家庭的秘密告诉了她班上最要好的朋友,事情当然就传出去了。
差不多拖了半年,这个案子的结果才出来。因为无论是测试戈登医生,还是爱米,过程都非常繁琐,美国专家测试之后,拿不出心理变态的证据,又从欧洲再请心理专家来测试,欧洲的专家们同样拿不出这样的证据。所有认识戈登医生的人,几乎无一例外都给了戈登医生正面的评价,还有他非常出色的医疗水平。他的医院拿出了他在妻子过世后所有的手术记录,每个细节都被检查,找不出一点瑕疵,最后,法院只好判他无罪。爱米也经过多次测试,被证明是一个心态正常的孩子,而且比同年龄的孩子更有丰富的想象力和同情心。尽管这样,法院还是认为“鉴于这件有悖于社会常态和卫生要求的反常事件”,戈登医生“不具备独立抚养儿童的令人信服的健康的心理习惯”,让社会福利组织领走了爱米。
那么,戈登医生将是完全孤独的一个人了,在那座美丽的房子里,失去了妻子和女儿的他将怎么生活下去呢?凯西还留在那里照料他吗?这些念头重重地压在我的心上,我觉得是该去看看他的时候了。由于我在丈夫面前找不到出门的借口,拖了有半年时间。终于,我在公司得到一个出差的机会,尽管离着戈登医生的那个城市不近,但对我,这就够好的了。我在出差地下了飞机,连城都不进,立刻在机场租了车一直往戈登医生所在的城市开过去,三个小时之后,那个美丽的湖遥遥在望了。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我离开这栋房子七年了,戈登医生此时成什么样子了呢?
九
房子还在,洁白的,白鹤般的,向着那明净的湖面展翅振飞的样子。门外居然有车,而且还不止一辆,我疑惑着,害怕着,不知道房子里等着我的是什么。还没有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有乒乒乓乓的敲击声,我紧走几步赶到门口,门大开着,房子里空空如也!有几个工人在里面整理窗子和地板。我吃了一惊,问:这里的主人呢?搬走了吗?!一个年纪很轻的工人抬眼看看我,反问道:你以为呢?这样空荡荡的房子是该住着人的?我不理他的调侃,问道:主人搬到哪里去了?那个年轻的工人,就着手里的工具往上指了指。
三楼上?
他摇摇头:还要高,非常高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
天堂!
请你说清楚……
还要再怎么清楚,我说了天堂。
这时,一个老成些的工人说话了:杰米,不要总开玩笑,你看不出这位年轻女士是认真的。这么跟你说吧——他转向我——如果你要找的是这家房主,那个过于著名的医生,他一个月前死了,现在这房子归市政府,三个月以后你再来,这里就是个美丽的图书馆了。
我不再说话,僵直着身体走了出来,走到那棵大枫树下,那两张木头的椅子还在,我在其中的一张——戈登医生在七年前的那个夜晚坐过的——椅子上缓缓坐了下来。
也许,这样更好,我在心里对戈登医生说,这样更好!
可是他是怎么死的,葬在哪里了?
工人们并不知道这些,我想到了凯西,我在这个城市的电话簿上查到了她的号码,打了过去,电话铃在响,却没有人接,我急了,在心里发疯般地祈祷着:上帝,上帝,让凯西来接这个电话吧,我求您了,就求您老人家这一次,您让我做什么都成!我不能找不到她,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和我谈谈戈登医生的人了。终于,一个沙哑而愤怒的声音传来:谁?那种拒绝人的口吻正是凯西。我赶紧向她解释我是谁,为什么找她——把话说得又快又急,生怕她在半途把电话挂上。我恳求她同意见一见我,我是从千里之外赶来的,为了戈登医生,我要给他的坟上献一束花。听我说完,她同意我马上去见她。
在市区一条偏僻的街道上,我找到凯西住的公寓,按了门铃,出来开门的正是凯西,她狐疑地站在几步外对我张望,并没有马上请我进去。尽管我事先已经在电话里告诉她我是谁,她还是认不出我了。我已经不是七年前那个扎着马尾巴辫子,成天穿着T恤衫和短裤的小妮子了,我穿着高跟鞋,丝袜,薄呢套装,纹过眉,涂着口红,头发用摩丝固定成优美的形状——纽约第五大道上出来的正宗产品——站在她面前,我完全是个成熟的女人了。而凯西却老了,成了一个老太太,她高大的身躯内,仿佛经历过一种轰然倒塌的过程,使她身上所有的部件都呈下垂的趋势。凯西用嘶哑而平板的声音说:小妮子,真的是你吗,你倒是个有良心的人,肯为戈登医生来一趟,我替戈登医生谢谢你。
她的话让我的心抽搐了一下,仅仅因为她提到了戈登医生这几个字。我热泪盈眶地走上前去,拥抱了一下凯西,像见到亲人一样。凯西默默地拍拍我的肩,抓着我的手领我坐到她客厅里唯一的一张沙发上。窗帘是拉上的,客厅里很暗,没几件家具,惨淡陈旧。凯西的面容更暗,她坐在我对面一张硬木椅子上,硕大的身体裹在一件土黄色的布连衣裙里,如果没有这条裙子的约束,她的身体或许会像一堆散沙般泄下来。
凯西呆了脸,慢慢地告诉我,她一直陪伴着戈登,戈登医生被放回来之后,极少再出门,医院是完全不去了。他常常坐在湖边的椅子上,长时间地坐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叫他吃饭了,他就回来,不叫他吃饭,他就一直坐在那里,柔顺得像个孩子。我忍不住问,他还像过去一样对人微笑吗?很温和地说话吗?凯西盯住我:你以为他会像什么样?你应该知道,戈登医生不会有别的样子,尽管人们对不起他,我也没见他骂过一句人。他只是变得无力,非常无力,好像身上的精力全丢光了。有时要我从椅子上把他扶起来。即使这样,他还是支撑着做完一件事,他在湖滨的陵园买下一处墓地,让人做成两个相连的墓穴,那是给他自己和他的妻子准备的。做好以后,他要求把他的妻子移葬到那里,但他们一直没有答应,他们还是不肯把他妻子埋葬的地方告诉他。无论他做什么,他们都不放心他,还防着他会做出什么事来。在他们心里还是觉得他有罪……有一天戈登医生忍不住问我:凯西,我至今不能明白,为什么大家都会觉得我这样做是有罪的,我爱她,我只是爱她,她是我的妻子啊,我要保护她,就这么简单,怎么会弄成这么复杂了呢,连爱米都被带走了……
凯西说到这里,突然没了声音,嘴唇由翕动变成激烈的哆嗦,跟着,眼泪纷纷扬扬地从她的眼眶中滚落下来。看到她的眼泪,我控制不住地尖锐地抽泣了一声,几乎闭过气去,我摸索着去抓她的手:凯西,凯西,我叫道,哦,凯西……我哽咽得发不出声来。凯西摸上来抱住我,我们两个舍命般地嚎啕痛哭起来。一个世界都站在戈登医生的对立面,只剩下凯西和我了,只有我们两个懂得戈登医生的所作所为,懂得戈登医生纯洁灵魂所遭受的玷污和他柔软心肠承受的委屈,他的耻辱,他的不幸注定只能由我们两个能懂得他的人来承担,这个分量太重了,我们只有痛彻心肺,抱头相哭,别无它途。
戈登医生,我来晚了,永远也见不到你了!你让我平静,平静地接受命运里的一切,可我怎么平静得了呢?你的这份命运,这份遭遇让我怎么平静得了呢?!
我们直哭得力竭声嘶,手脚冰冷,才慢慢地分开,重新在椅子上坐下,凯西继续流着泪,缓缓地告诉我,戈登医生不是自杀,是自然死亡,验尸的结果是心脏麻痹。事先什么预兆都没有,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他吃晚饭,他上床,第二天早上凯西发现他已经去了,悄然无声地……
凯西还告诉我,直到现在,戈登医生还只是一人独自葬在那个属于他们夫妻两人的坟墓里。甚至在他死后,他们还是没有把他的妻子还给他,因为没有人来替他说话,戈登医生在美国没有任何亲属,只在新西兰还有一个姐姐,年纪很大了,已经不能出门,所以事情到现在还搁着。凯西说:我去求过他们,我说,看在上帝的份上,发发慈悲,把他的妻子还给他,他们那么好的一对夫妻是天生要在一起的,活着死了都是要在一起的,不把他们葬在一起天理不容!人和上帝作对是要受惩罚的!他们把我当成疯子一样赶了出来。他们说戈登医生是一个案子,我没有权利过问这件事,有什么话叫律师来说。可是我到哪里去找律师,他们根本不肯见我,骂我是个找麻烦的老家伙!……我活了这么大,也活够了,这个世界让我寒心!
我的内心一点一点地冷却下来,冷得像一块冰凉的石头。我明白了,眼泪帮不了戈登医生的忙。凯西和我面对的是一架机器,没有血肉,没有感情的机器,我得用符合这架机器的规则去操作它,控制它。我的理性开始清晰地工作起来:是了,我是个中国人,我可以到中国去找到戈登医生妻子的家属,让他们以直系亲属的身份出面,给当局压力,把戈登医生妻子的遗体要回来,葬在一起,这是他们无法拒绝的。
我求凯西能尽早带我去看看戈登医生的墓地,凯西听了,话都不说,立刻颤巍巍地站起来,带我往外走。
这个城市的陵园也座落在湖滨,地处城市的边缘,整个陵园用黑铁的栏杆围着,里面绿草茵茵,树木婆娑,远处高速公路上稠密的车流声隆隆地传来,做成了它的背景,愈显得这个墓地安静得出奇。在初夏的天气里,绿地上的树都已经长茂盛了,亭亭地遮蔽着草坪上错错落落地立着的大小墓碑。凯西领我走到就近湖边的一个突起的坡地上,我看见坡地朝湖的一边被削出一个立面,立面上用磨光的石板砌出一道墙,其中有两片相连的石板四角是用螺丝固定着的,想来便是可以打开并置入棺木的门扉。在这面光滑石墙的齐眼高处嵌着一块突出的不锈钢板,上面刻着:
husband wife
Robert Gordon Li Qin Gordon
1939—1996 1956—1986
This world was not our home. We were just passing through
(中译是:)
丈夫 妻子
罗伯特·戈登 丽·秦·戈登
1939—1996 1956—1986
这个世界不是我们的家园,我们仅是携手路过
我把带来的一束白玫瑰插到一个杯状的容器里。凯西闭着眼睛垂手而立,嘴唇翕动着在默念着什么,我则默默地抚摸着背后掩埋着戈登医生的石壁,想到其中空着的一眼墓穴,眼泪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突然凯西向我走拢过来,她碰碰我的胳膊,示意我看远处。远处是开阔的水和天,这一整天天都是阴着的,但这时西边的云层裂开了一条缝隙,阳光从那道缝隙里洒了下来,形成一道光柱横过天空,投在湖面上,辉映成一片奇妙的光点,极为绚丽,非亲眼所见,不能相信。
那是他,那是他!他知道你来了,他知道,他喜欢!
凯西的话对我字字分明,却不像是用耳膜听来的,而是电流般地通过全身感到的。
毫无来由地,一股欢娱瞬时溢满了我的心头,几秒钟前还贯注了全身的难过和郁闷一眨眼全没了。凯西看着我,她那双一直黯淡无神的眼睛亮了起来。我不知道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只是突然觉出了说不出的轻松,好像一付千斤重的担子被卸下了。天,地,墓园,青草,在那一刻仿佛沐浴在纯净的光华里,美得叫人心醉。我回过头来再看戈登医生的墓和他的墓碑,一下子就完全明白了墓碑上的这句话。他这个善良的人写下的这句话,其中没有诅咒,没有抱怨,没有任何黑色的情绪,只不过简单地表达了一个真相:像他们这样纯度的爱,真的是“此曲只应天上有”,在我们这个地球的人类中是太罕见太稀奇了,以至惊吓住了我们只拥有脆弱视网膜和狭隘理解力的人群,而这样的人群不配拥有也不能理解这样的夫妻和这样的爱。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他们的确是携手路过而已。现在,只剩下最后的一件事了,把戈登医生的妻子迁回来,然后他们将携手同归来处——这个发生在现代社会的古典神话就该结束了。
我完全平静了,我已经看出了这件事命定的归宿。我想到了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戈登医生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谢谢你的美好。连这句话,现在看来都是预言。眼下是戈登医生用得着我的地方了,他甚至已经预先谢过我了。
我搀住了凯西的胳膊,非常镇静地对她说,凯西,这件事就交给我去办吧,我会有办法的。
我知道,你一来我就知道,你不是白来的,是戈登医生招你来的……
我握住了凯西的手,握住这个和我息息相通的人的手,感动得不再说话。
有风吹过了,是轻轻的,带着树叶沙沙细语,像一个耳语,像一道倾诉。天上的光柱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戈登医生不在了,但是,站在他的墓前,他是那样前所未有地充满了我。他跟我说过的,不要生活在表面。是的,我们不只是不要生活在表面,我们甚至可以不只生活在这一世,而生活到永恒中去,这不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