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6期
不可确定的羊(散文)
作者:黄 毅
字体: 【大 中 小】
施以粉黛,那么羊群的挨挤便使雪蠕动起来,这些生动起来的雪,才有了一份真实。但是雪也是致命的。在我们以雪和羊为命题的叙述中,最好加上狼。雪、羊和狼方能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单元。
这已经是冬天的第九场雪。从九月底就开始飘飞的雪,到如今仍没有倦翅,过去只在山里飞飞落落,从一个山头掠向另一个山头,如今她已飞遍整个世界。那么,那些羊们,忽然就没有了绿草,雪剥夺了羊的一口鲜嫩,羊因此比雪更耀眼。雪也断了狼的许多念头,作为草原食物链中最重要的一环,狼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从众多的食物来源中涌现出来的羊,只能成为狼此刻的衣食父母。
但是雪是致命的。绵绵不断的雪,增加了羊的绝望。雪的莹白,再加上自己的白,羊承受着色彩失踪的巨大恐惧,这不是谁的弥天大谎,白色带来的虚空,无边无际,白色带来的死寂,绵绵不绝。
在雪的集体静默中,人可能患雪盲,人可能丧失理智,人可能在同类的身上弄出点血来,让刺目的红色冲散白色围困,从白色幻虚中回到真实中来。但羊没有防雪盲的墨镜,没有医生,也不能也不懂用头上的角刺破同类的肚子,用鲜血唤醒自己。
雪是致命的。整整一群羊,在冬天第九场雪到来时,它们都患上了雪癔。这是一种羊的精神病变,它们不再进食,目光散淡,咩声刚一出嘴,便被风驱散;更主要的是羊的魂魄仿佛被谁攫去了,羊群显得六神无主,或站或卧,一种不祥而恐惧的气息牢牢笼罩着这群羊。牧人们更是束手无策,请来的兽医根本搞不懂是怎么回事,羊的面前堆满了精饲料,而羊们漠然无视,牧人只有祈祷苍天,让安拉保佑他们的羊群。
陷入白色恐怖中的羊们,实际上也陷入了一种无我无物的大境界,原先不知道他们是否有过思考,总之现在一切都停止了,没有愿望,也没有欲求,一副随遇而安、任人宰割的样子。羊能活到这份儿上,也算大智慧了。
狼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关于狼和羊的故事,千百年来流传的只有一种版本:那就是狼如何凶狠,如何狡诈,如何灭绝狼性,而羊又是如何善良,如何柔弱,如何不堪一击。在狼和羊的所有交往中,羊显然是以受屠戮的面目出现的,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一只羊打败过一只狼,羊头上的两把犄角,向来没有吓退过一只狼的进攻,只听说过虎口脱险,谁听说过狼口逃生?羊的存在,为狼提供了一次次证明自己的机会,狼的野性,因为羊的存在而愈发生机勃勃。
狼就在这个时候出现。羊们都得了雪癔,羊的内部虚弱之极,羊已不再设防,只有护群的老狗狂吠不止,但这仿佛更加告诉狼,羊就在这里。
天极黑,伸手莫辨五指,只有狼眼闪烁如寒星,峡谷之风掠过,摹仿狼的高吭的嗥叫,而飞进的雪霰一片沙沙之声,犹如狼群宽大的尾巴扫过原野。
羊的柔弱并不能引起狼的怜悯,只能更加激起狼的决心。狼开始大举进攻,狼扑进羊群,晶白的利齿和森森的绿眼辉映,护群老狗躲得很远,尾巴夹在两股间,呜呜地低唤;有血的甜味弥漫开来,有皮肉撕裂的钝响此起彼伏。但这仅仅是一瞬间的事。羊群忽然开始骚乱,仿佛大梦猛醒,或者被谁点了的穴道突然解开,羊群左奔右突,狼忽然就被羊撞得跌跌绊绊,羊犄角锋利无比,在狼的面前忽忽划着弧线……而这时牧羊人的猎枪也恰到好处地轰响,狼用利齿扼着那些挣扎的肥羊,落荒而逃。这不过是草原上最常见的狼对羊的突袭,但是令牧人大惑不解的是,经过狼的杀戳,羊的雪癔忽然全部好了。清点羊群,少了五六只肥羊,但小小的牺牲,却换来了全部的健康。这世上有许多事很难讲得清,突遇杀伐与鲜血,未必就是坏事,一些根深蒂固的病疾,只有靠入侵者的野蛮才能唤醒,只是谁都不会说:我们渴望狼的血盆大口。而特殊的事物,必须由特殊的方式才能解决。
藏乳罩的羊
在山地阿勒寨,冷杉与阳光是这个世界的两个极端——冷杉都高高大大,像身着长披风的剑客,峡谷冷硬的风袭过,长披风的下摆鸟翅般飞扬,冷杉的梢头节制而有份量地飞扬,而长披风里包裹的身板,在风声中凝而不动。最深重的心事,最阴暗的韬晦,最坚定的决心都集于一身,树干含蓄并沉稳,从每一株冷杉的背影皆透射出冷冷的杀机。但是阳光就不同了,它健康而明朗,颗粒粗糙而饱满,类似于小麦或青稞,它在每个事物的头顶播散,牧人的面颊被熏染成紫绛色,岩石的皮肤深褐中透出暗红,阳光的气味有些呛人,这气味营造出一种热烈而平和的景象,在这种景象里,人最容易陷入无所事事之中,身体倦怠,脑袋迟钝,纯净的世界有时让人丧失记忆。在看到第一朵野罂粟,看到第一只甲虫,听到第一声枭叫或第一声狼嚎,记忆重新工作,从第一朵野罂粟开始的序号排列,记忆变得单纯而屈指可数。
就是在这种景象中,我发现了羊。羊是山地阿勒泰唯一在阳光下不改变肤色的东西。我从草地上抬起头,看着那些不知从哪儿一下冒出来的羊,像雨后几分钟之内在草地的阳坡拱出的蘑菇,新鲜、丰润,让人望之动情。
人长着眼皮真好,对不想看或不敢看的东西,只消闭上眼皮子就行了。因此书上更确切地将眼皮子称作眼帘,这“帘”用得何其贴切,既有布料的质感,又有动感。刚才仰躺在草地上,素面朝天的架式,把眼帘拉上,面对正午的阳光,眼前便制造出一片血红,且嗡嗡作响,只要眼睛一睁开,血红和嗡嗡的声音便消失得无踪无影。我将眼帘如此开合几次,竟然屡试不爽。这会儿我漫不经心地看着近处的羊,也试着将眼帘开开合合,但起初什么结果也没有,几次以后,在眼皮子制造的黑夜里竟然出现了几块白色的斑点,我知道那是羊的影像于我的眼底反复作用的结果,就如同往事。
我开始注意羊。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羊都是最没有意思的,尤其是老羊,都有副蒙受了不白之冤的表情。他们对待草的样子很认真,像寻找失落于草地的钥匙,东闻闻西嗅嗅,嘴角还在快速地错动,念念叨叨的;倒是他们的孩子尚有几分天真,对幼小的事物,人总是怀有一种天然的怜悯和爱意,对小羊亦不例外,甚至小羊向体外排粪球的动作,都令人觉得那么拙朴自然。
她长着花白的胡子,在下颌高高翘起的一绺胡子,但她是母亲。这的确有些让我感动。就像现在的许多年轻人脸上留着胡子,脑袋后面却扎着一把小辫儿,既怪异又令人侧目。我之所以强调令我感动,是因为那么多标新立异的事都是人干的,羊只干了这一件。
更让我吃惊的是,这母亲鼓胀胀的乳房上竟然也戴着乳罩,乳罩是黑布或者别的什么花色的布块拼凑缝制的,显然已经用了一段时间,那上面奶渍或者别的什么形式的特殊颜色,充满了沧桑感。母羊就戴着这样的乳罩,目光无邪地从一蓬草走向另一丛草,她没有丝毫的羞怯和慌乱,更不会对我的无礼目光产生丝毫的愤怒。这和海滨浴场那些皮肤棕黑,着三点式泳装扭来扭去,尖声尖气叫喊的女郎有着根本的区别。那些丰乳肥臀的女人们,用一种遮掩来宣告裸露,用极少的禁锢换来大面积的解放。
羊就戴着人给做的乳罩走来走去,公羊们视而不见,表现出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