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6期
不可确定的羊(散文)
作者:黄 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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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品质和修养,这也是羊和人最大的区别之一。大街上如果走来一个女人,如果她袅袅婷婷,如果她款款娜娜,那一定令无数男儿竞回头,更多的目光可能会飞栖于她的胸前久久不愿离去;如果是在夏天,在薄薄的衣裙下,似隐似现地有那么两处,绝对让男人们憧憬万分,想入非非,与其说那胸前的小衣是为了隐藏什么,倒不如说是为了提示什么。是一种诱惑,是一种性的展示,这符合人类欲盖弥彰的一贯作风。
而羊就不同了,羊用不着为自己的羞体而惭愧,更没有必要用一种曲折的手段来增强自身的魅力,那么母羊戴乳罩究竟是羊的想法还是人的想法?
在山地啊勒泰,这个远荒遐塞的边远地区,哈萨克牧民们在毡房里还是用传统的冬不拉弹唱爱情,所有关于人类的情爱都是用酒在琴弦上泼洒出的;那么在阿尔泰山深处,镌刻于石壁上的关于狩猎,牧耕,甚至生殖崇拜的岩画,则更有力地证实了过去的一切都没有更大或者本质的变化。可是羊为什么要戴乳罩?是这个世界让羊变得愈来愈轻佻而追赶时髦?还是羊受了人的影响爱起美来?抑或是人的恶作剧,把自己难以实现的愿望,通过羊表现出来?
但是都不像。母羊戴着乳罩走来走去,小羊们在她的周围盘桓不去,那情形好像兜里揣着糖果的托儿所阿姨,让孩子们充满了盼头,可阿姨就是不把糖果拿出来,孩子们有的就用哭来抗议,而小羊则哀怜地低声咩咩。
傍晚在哈萨克的毡房里喝酒。肥美的羊肉常常让人忘了牧羊人和这羊肉有什么关系,主人请你吃肉的热情和他自己大吃大嚼的样子,更让你觉得锅里的羊肯定不是他亲自牧养大的。
有孩子的哭声传来,很快又消失了。取代哭声的是孩子有力而响亮的吮咂声,显然孩子在吃奶。我猛然想起了午间戴乳罩的羊,那个始终于我心头不释的种种猜测,此刻重又占领了我的胸间。
我请毡房的主人给我解答,但我无论如何不能向他表明何为乳罩,我用手在胸前比划,从嗓子眼里挤出羊的叫声,但终究无济于事,离答案最接近的一次,是主人帮我添奶茶。
翌日清晨,我被羊的高一声低一声的咩叫从酒醉中摇醒,山林里清洌潮润的空气,让我从肺筒子里打出一个震天撼地的喷嚏。
女主人在挤羊奶,那白色的乳汁随着女主人双手的上下提捏,骤雨般躜射在铁皮的桶壁发出滋滋的声响,而那条颜色不明的乳罩肮脏地扔在一旁。我忽然明白了,人让羊戴乳罩,不是为了保持羊的体形,维持一个不变的常量,而是通过这一手段,控制羊的哺乳。既然人牧养了羊,羊的一切就该为人服务,从草变为奶是所有人都没有深究过的一个问题。因为乳罩,小羊只有去吃草。
挤完了奶的女主人,麻利地给母羊系上乳罩,拎着满满一桶羊奶从羊群中蹒蹒跚珊穿过。那一刻小羊们都不咩叫了,他们的目光都转向了戴乳罩的母亲,他们分明闻到了乳汁那熟稔而甘美的气味,他们忍不住齐声大咩了一声。为人戴乳罩的母羊们,在所有赤身裸体的羊群中,显得那样无地自容。
决斗的羊
在喀什噶尔这样的地方,很容易使入忘却外面的世界。倒是与历史和时间相关的一些东西,都用不同方式,或多或少,或明或隐地被存留下来,那不是人为的结果,而实在是这个中亚名城所包容的东西太广泛,以至于让人难以从现实中把现代和过去严格区分开来。比如小贩的叫卖声,常常夹杂着一丁点儿古老的韵味,如果他的眼神苍茫,如果他的举止节制,那么,你会觉着身处何世呢?再比如在过去的皇宫现在的一个大杂院里,一个维吾尔的少妇,为她的一盆夹竹桃浇水,她的孩子在屋里啼哭不止,而她充耳不闻,她的心思已跑到昆仑山的深处,她的男人为采一块可以打制一副手镯的羊脂玉而身悬绝壁,这样的场景,这样红如烟霞的夹竹桃,你会恍然置身何时呢?
因此,在喀什噶尔千万不要仔细去分辨什么,在保留了古老遗风太多的地方,感觉是什么就是什么,所有的考证都应该留给大学考古专业出来的人去干,你的任务就是走走看看想想,或者像所有无所事事的人一样,斜着肩膀,目光散漫,对最没有意义的事情发生浓厚的兴趣。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不管现在是否发生过什么,在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在影响或者暗示着今天,为所有投入喀什噶尔怀抱的人提供些许可资缅想追怀的东西。
如果这时候你说喀喇汗王朝根本就没有存在过,桃花石汗也只是一种假说,那么相信你这番话的人,恐怕只有你自己,因为在今天还在进行的许多事,不过是在不同的时间段上发生的相同的事,而制造这些事件的人已昔非今比,实质上又有多大差别呢?这番所想,是我在喀什噶尔看了一次斗羊所联想到的。
我对这类事情向来没有太大的兴趣。让动物和动物争斗,不过是让动物来完成人类想干而无法去实践的事;让人和动物争斗,也无非是证明人比动物强。因此,斗鸡、斗牛、斗狗、斗蟋蟀,多少都体现了人类的某种愿望,把动物拟人化,把人拟兽化,总之都是我们自己导演的一幕幕戏。
斗羊,是羊和羊斗。羊是什么东西?是除了草可以被其践踏蹂躏再没有什么可以能够欺负的可怜的东西,让这种最懦弱的东西去完成最强悍者的壮举,人类需要多么大的耐心和智慧。看看羊吧,是一种多么奇怪的动物。它长了一副可以打斗的头,颅顶插了两把分外壮观的弯刀,不过像是藏在鞘中,随时准备拨出,完全有剑侠刀客的气质;而它的身子却长成了肥胖臃肿富贵相,穿着鬈毛的皮衣,纤细的腿脚像踮着脚尖走路,一摇三摆的。这是多么滑稽的组合,这种组合本身就蕴含了悲剧的成份。向手无寸铁者开刀,多少有点残忍,缺乏君子气慨,既然你在头顶举了两把大刀,那么啖其肉,穿其皮,也是应该的,不然被羊所剐杀的就可能是别的什么。因此,在人宰杀它们之前,先让它们自己斗斗,耗尽锐气,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可指责的。
羊就这样被领进了赛场。所谓赛场不过是密密匝匝的人用他们的目光围拢的空地。羊还是那样温顺的样子,不像牛那样牛气冲天,也不像鸡那样不亢不卑。它被主人带进来的时候,甚至有些羞涩,躲躲闪闪。这是羊里面的巨人,肩高可达一个汉子的腰腹,但它们不是羯羊,后腿之间凸出着一大堆浑圆的东西,说明了它们有着无穷力量的源泉;而尾部是很大一块松软但充满了弹性的整体,有些像巨大的拳击手套吊在屁股后面——这是南疆特有的大尾羊。
这不是群体的械斗,而是挑单的决斗。人们期待到来的羊,是一只白羊和一只黑羊,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位白人拳师和一位黑人拳手,在绳圈的两头远远地打量对方。但是羊似乎更冷静,低着头,从人腿的缝隙偷窥着对方而不被对方发觉。其实在更早的时候,它们分别被拴在不同的树下时,从气味里就已经预感了不可避免的遭遇。
可是羊在回避,努力造成一种被逼无奈的氛围。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毫无理由的恨,白羊和黑羊的芥蒂是人制造出来的,人有时傻就傻在自以为主宰命令了什么,可实际上往往被对方利用了还浑然不知。羊这时就是这样,白羊嫌黑羊脏黑,黑羊嫌白羊刺眼,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