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2期
谢宗玉散文专辑
作者:谢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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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柴禾走在黄昏的山路上,山雨沙沙从身后而来,像一张阴暗之网,一下子就将我罩进去了,那颗本来就因孤寂而伤感的心,便进而变得绝望。仿佛淹过我的不是山雨,而是令人窒息的黑水。
山雨打湿我的头发,山雨浸透我的衣服,山雨像黑寡妇赖在我的柴禾里,要享受坐滑杆的感觉。柴禾在肩上重若千钧,我把担子从左肩换到右肩,又从右肩换到左肩,稚肩在与柴担热烈切磋的过程中慢慢火辣,慢慢红肿。脚在山路上不敢停下来,一停就颤得厉害。终于一个趔趄,柴禾从柴担两头滑落下来,柴担弹得老远。我一屁股坐在青石板上放声大哭。山雨沙沙无边,冷寞地下着,没半点怜惜之情,我哭得更伤心了。雨浇灭了我的哭声,在山中没有半点回音。群峰座座在雨中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感到小小小的自己被大大大的世界完全给遗弃了。
我坐在青石板上,根本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只能把剩下的那一点气力也哭尽。父亲,我的亲亲父亲,就在这时从山坳的拐角处出现了,他一下子把我从恐惧和绝望的深水区捞救上来。我无法说出那一刻心中的感受。我只知道,那一刻他温暖的笑容会让我珍藏一辈子,感激一辈子。是父亲温暖的笑容给了我在这个世上继续前行的勇气,要不然我真会沿原路退离这个陌生的世界。
嗨,男孩别哭,我们回家。父亲对我吆喝道。然后像扶起一棵被雨淋趴的庄稼那样将我扶起。
男孩,别哭。二十多年后,当我脱口对自己儿子也说这话时,我才发现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竟是一种成长的标识。只是我儿子面对的不再是山雨带来的困扰。我怀疑父亲的父亲肯定也对父亲说了这四个字,而我儿子的儿子也将会在某个未知的时刻对他的儿子说出这四个字。后来我看美国著名的成长伤感片,题目竟就用了这四个字:《男孩,别哭》。只是里面的主人公没能跨越这道标识,死了。
夜雨孤灯
父亲看着母亲将家中那盏油灯点亮,才转身走进那个雨夜。母亲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小妹送出来,直到父亲腰背上熠熠闪亮的柴刀消失在冥冥暮色中,我们还在滴水的屋檐下站了好久。
我们原本靠山吃山,但那时禁止私人贸易,山全封了。父亲雨夜进山是去做一件极不光彩的事——偷竹。贫穷泯灭了人的羞耻,父亲及村人把偷字挂在嘴边一点都不脸红。他们偷竹的理由很单纯,只想把竹背到集市偷偷卖掉,换点盐巴和一些生活必需品。人既然来到这个世上,总得有一条活路,他们倒显得理直气壮。
只是他们为这个偷字常常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他们必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出发,蹲在阴冷潮湿的岩下熬到半夜,等护林队的人都睡熟了,才敢下刀。雨声哗哗,刀声笃笃,他们惊恐的心一直攥在自己手里提着。空脆的刀声实在响得吓人,护林人随时都会朝着声音包抄过来,突然现身,乱棍将人往死里打。那些年村里好些人的父亲就是为这事死的。有抓起来打死的,有逃跑时慌不择路坠崖死的,有摸黑归来时不慎滚落山沟死的,也有被猛兽长蛇咬死的。
我不要父亲死,父亲死了这个家庭就再没半点活路了。村里很多死了父亲的孩子,母亲往往熬不住,就抛下他们跑了。所以那些等待的孤灯雨夜,可真正称得上是漫漫长夜。无形而又巨大的恐惧感重重迫压我幼小的心灵,那种无穷无尽的担忧也窒息着我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仿佛我喘一口大气,就会让遥远的护林人惊觉,从而把父亲他们推上困境。我也不敢随便讲半句话,生怕一不小心犯了某种忌讳,让一家人在无边的担忧中陷得更深。除了恐惧和担忧,还有无法言说的猥琐,在晦暗的心灵深处像孢子植物一样大片大片地滋蔓。慈爱的母亲在这样的夜晚也变得暴躁异常,平日熟稔的针线这时一错再错,隔不了多久,就会全身颤一下,然后放下针线,捧着被针扎着的手指吮。小妹讲了一句很平常的话,她却大发脾气,呸呸呸地骂小妹尽放屁!然后跑到神龛边,上了三炷香,嘴里念念有词地不知说个啥,像个女巫。我和小妹面面相觑。
父亲在那些雨夜,当然每次都平安回来了,要不现在经常从乡下来我家走动的那个老头会是谁呢?父亲不但回来了,而且走过那些雨夜一直来到现在。而他儿子,却依然呆在那些雨夜孤灯的情绪中出不来。原罪一词源于西方,我不相信有前世之罪。而真正给我原罪意识的,应该是那些雨夜,那些事。后来我无论走到哪里,做什么,都一副贼头贼脑的鼠样。哪怕是我用艰辛劳动换来的钱财,我都抱一种凭空受惠的谦卑心情领受。想想也是,人赤条条来世,哪一样东西不是这个世上本来就有的呢,我们所有的劳动都是无用功,只不过把一种事物与另几种事物混合,或者把一种事物换成另一种形式而已。可世上为什么竟还有那么多施惠者的嘴脸?他们凭什么?!
西墙
砌新屋的时候,只记得高兴,没想到日后会有那么猛的雨。墙是土墙,又支楞得特别高,住进后的第一场雨就把一家人吓坏了,来雨时阵风强烈,风夹着雨像个披头散发的泼妇,一头一头往东墙上撞,只一会,墙上就有大片大片暗红的稠液顺着墙面流下来,别以为是雨撞破了头,雨才伤不着呢,受伤的是土墙。雨像受了谁的唆使,说土墙的土站得太高太显,就联合风想把墙上的土重新带回地面。可墙上的土才不在乎站高站低呢。真正受损的是我们,一场雨就把墙弄成这样,往后的日子可怎么办?正在我们担心东墙的时候,西墙被另一场雨同样撕得遍体鳞伤。好在人字形的屋顶把南墙北墙压得很低,伸出头的屋檐把它们给护住了。
紧邻东墙的还有一块空地,是二狗家的屋基。为了给东墙找个蔽护,父亲就跑去找二狗,要他早点把握砌起。二狗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父亲的心思,就老拖着说自家的劳力还没长齐,没有砌屋的实力。父亲一咬牙,就说,只要他尽早砌屋,我们全家都去帮衬。二狗要的就是这话。我们全家在二狗的屋场里整整做了半个月工,二狗的新屋就砌起了。我家东墙的问题总算解决。可二狗家的东墙又有新问题了。二狗被几场雨淋虚了胆,忙在村里寻找新的合作伙伴。
我家砌屋时村里已有二十年没砌屋了,我家砌好屋后,东边就一幢傍着一幢,砌了八九幢。村里没有别的更大的便宜可沾,村人就想沾这么点便宜。母亲比父亲的胸怀可能要窄些,为这事,母亲几次私下里埋怨父亲心太急。又说地基也没选好。
是的,地基真的没选好。西边是一丘稻田,就算父亲有心帮工,也没有人家来傍着砌屋,西墙的问题就这么一直悬着。风雨一场一场地刮,西墙的泥一层一层剥下,眼看西墙很快就不能承负屋梁的重量了。某个早晨起来,屋盖下一家人竟有好几个夜里做梦,梦见屋子倒下来把一家人压在下面。父亲就再也坐不住了,他赶到山那边买回一车石灰,把土墙粉刷了一番,以为这样就成了。可几场雨过后,石灰就一块一块大面积逃离,没过完那个冬天,墙上就只剩最后几块贴心的石灰了。父亲不得不另想办法,一家人就选了几个放晴的日子,织了很多草帘张挂起来,把西墙遮住。西墙突然像一个披着蓑衣的老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