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2期
谢宗玉散文专辑
作者:谢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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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宗玉,男,1972年生,湖南省长沙市某政府机关公务员,曾发表小说、散文若干。
该轮谁离去了
去年冬天,父亲从村庄来到我居住的城市。星期天没事,我就与父亲面对面坐在电炉前烤火。该聊的话题早两天就聊完了,譬如他的庄稼我的工作。其实我们不聊,彼此心中也是有数的。我与父亲就像一个枝桠上的两片叶子,互相熟透了。多年的父子成兄弟,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现在我们不说话了,只静静地看着电炉的红丝发呆。
这样坐了半晌,后来父亲突然从嘴里木木地丢出一句:……该
轮我过背(去世)了,不知还能到你这里走几次?
我心一惊,像灶台上一只昏睡的猫猛地抬起头来。我不知父亲为什么要这样说。
父亲平静地看着我,又说:村上就数我的年纪最大,是该轮我过背了。村上的黑麦半个月前过背了,他比我大三岁,现在村上就数我最大。
你胡思个啥呀?好好的瞎掰些什么?我白了一眼父亲。
父亲宽容地笑笑,说:这是规律。我孙也添了,要去也去得了。我是想提早给你打声招呼……
我心一酸,我明白父亲的意思。父亲是想说应该给他置千屋(棺材)了。也是时候了,父亲混浊的眸子已成泥土的颜色,说明他离泥土已经不远。说不定什么时候,一觉睡下去就再不醒了。趁早把他在那边的屋子备下了,他要睡时就让他从从容容地睡。父亲是对的,这是规律。村庄里的人从来处来,到去处去。谁也不争先,谁也不落后。该谁是谁。
打我出生到有记忆开始,印象中第一个过背的好像是厅屋婆婆。那年我五岁。厅屋婆婆我不记得她名字了,或者她本来就没名字。一个村庄的人开始都从一个大厅屋出进,大厅屋每一扇门里就是一个家。后来大家自己另建新屋就都搬出来了,厅屋就只剩这个婆婆了,大家就叫她厅屋婆婆。厅屋婆婆过背后,下一个就是上头公公。上头公公的房子在山顶,比任何一户人家都要高,所以叫上头公公。或许他有名字,但他太老,而我太小,就没记住。再下一个就是自家婆婆。自家婆婆过背时,我已有十岁了,我知道死的含义,我放声大哭。他们都说我是个孝孙。自家婆婆在世时没享过什么福,走了对她反倒是福。我哭她是因为她太疼我了,她走了这世间我就少了一份最熨贴的爱。然后就是东边婆婆,再然后就是柱子公公……村庄就像一棵大树,时不时就会落下一片叶子来,没有人能预测哪天会落哪片叶子。等叶子落下来后,大伙扳指掐算,就发现落下来的这片叶子,已是树上最老的一片叶子了。村庄里的老人似乎都没有赖着脸皮图活的心思,到了一定岁数就一个跟着一个,悄悄撇下手头的一切,去了。
当然也有例外,还像那棵大树,突然来一阵风,一阵雨,或者一个虫子,把还没轮到落下的叶子给弄下来了。哑子叔叔就是这些例外中的一个,哑子叔叔不哑,他喉咙粗得很。有年春天他养了一群鸭,天说变就变,急雨骤下,奔雷惊散了他的鸭群,哑子叔叔声嘶力竭地要唤拢他的鸭群,他一个人在雨中闪来闪去。大概让雷生气了,雷一声炸下来,把哑子叔叔烧成了个黑炭团,当然死了。还有个例外是我公公,不过我没见过,我父亲也没见过。公公死时父亲还在婆婆的肚子里。公公与人赌了三天三夜,没吃饭只喝水。公公把自己所有的家产都赌没了。后来要赌婆婆,又输了。公公惨叫一声,喷出一口血雨,然后仆倒在地,睁着眼睛死了。另有个例外是我伯父。伯父是个酒鬼,酒喝得太多了,把身上所有的器官都烧坏了,到处求医,却医不好,最后只能数着日子等死。伯父死时才五十一岁,当时我在场,他还晓得流泪,拉着我的手说:我苦呀!你爸爸是个遗腹子,你婆婆又是个小脚,我只能长兄当父支撑着这个家,我不喝酒我过不下呀!听了这话,我流泪了,在场的所有人都流泪了。伯父又说:我没想到我才五十岁就要死了,我还不想死呢……他接着没说几句就死了。
伯父是村庄里我知道的第一个不想死时却死了的人,那年我读初中。我也不想死。我去问父母他们的岁数,接着又问了村庄里其他人的岁数。结果我计算出了,如果不属例外,等到再死五十九人的时候,就该轮到我了。我算出来后,就发现自己做了一件傻事。现在比死亡更让我惧怕的是,这个已让我计算出来的死亡位数。如果我还在村庄呆着,往后的日子就只能是扳着手指、排着队等死了,那我还活个卵乐?!
后来我终于逃离了村庄,浪迹到了城里。
躲在陌生的人群中,就像一片叶子混在了杂木林中,互相谁也不知谁的根底,就再也不会按那个规律操作人生舞台的出入场了。身边有些人很早就死了,也有些人很老才死,都不关我什么事,谁知他们的宗族是属常绿植物还是属落叶乔木呢?常绿植物的叶子自然要在枝头呆得久些,而落叶乔木的换叶周期相对就要快些。何况,年纪在城市是个秘密,凭肉眼我也分不清谁大谁小。有些妇人和官员都七老八十了,可他们染了发,涂了粉,看起来就还只有五十出头。而有些下岗工人因为过分忧劳,才四十岁的人就白发苍苍像六七十岁了。谁敢说谁已活够了,再活就是多余?这样最好!我也可像周围的人一样,隐匿着活。
但毕竟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故乡还有我的亲人,我还得隔那么些年回去看看。就算我不回去,父母到我这里来,也会把谁谁谁过背了的信息带给我。村庄里的规律仍在把我的去位一个一个地推向前。好在我再不去寻知具体的排位了。
隔一些年回到村庄,发现村庄正在死祖辈的入、生子辈的入;又隔些年回到村庄,发现村庄开始死伯辈的人、生孙辈的人了。而村庄本身这棵大树,不但四季更换着叶子,枝桠也会在岁月里变换。很多过去熟悉的场景渐渐消失,替代的是新的陌生的场景。熟悉的老屋倒了,陌生的新房立了;熟悉的山路荒了,陌生的马路直了;还有,熟悉的面孔隔着岁月不再熟悉,陌生的声音随着时日更加陌生……
现在终于轮到父亲了。我想,要不了多少年就该轮我了。我说不出心里这种忧伤如水的心情。但再不像以前那么惧怕死亡了。只是我还是舍不得父亲就将离去。父亲若去了,村庄里就再不剩几个我熟悉的人了。
我慢慢地有些想通了:真要轮到我了,我就去也罢。原以为活得越久,对一个地方就会越熟悉。现在知道错了。记忆像一个容器,装满后就再也记不住别的东西了。子辈孙辈的面孔和属于子辈孙辈的事物,我们荒芜的头脑无法容纳,而我们容纳了的面孔和事物,却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离开了这个人世。我们的记忆之瓶开始装着的本是可饮可喝的清水,到后来竟会变成一瓶毫无用处的黄沙。这时,无限的荒凉和说不出的孤寂就会像黑夜群狼一样伺盯着你。活着,反倒成了另一种恐惧。我现在才明白村庄的老人为什么能够欣然赴死。当熟悉的面孔和事物都跑到地下了,你还在地上活着有什么意思?
是的,我也已心生去意。因为不单是村庄,整个世界在我眼里也已陌生得有些恐惧。
麦田中央的坟
南方人喜欢把自己的祖先葬在荒山野岭,垒上石头,让他们与山魂野精为伍。身为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