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3期
火化(小说)
作者:刘玉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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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卦,连根爷爷也许就不算了。
这一算,把连根爷爷算傻了。准哪,人家说他三个闺女二个儿,他愣了一下,转念一想,可不是三个闺女咋的?老大小时候身上生疮,八岁就夭折了。老二长到十八岁,生得那个俊呀,可是爱错了人,喝药自杀了。不是三个闺女咋的?这么多年了,连根爷爷都把那两个冤死鬼给忘掉了,人家侉子这么一提,他的心里酸巴巴的,后来人家唱了些什么,也没听进去多少,不过唱到最后,可把他唱傻了眼。
“这位大爷印堂黑,
阳寿半年烛光尽,
人活一世不容易呀,
……
连根爷爷根本不知道怎么回到家中的,一卧炕,就是半个月。等到台阶叔把地里的玉米大豆收上来,他老人家才走出门,脸色黄恹恹的,胡子也白去一半,腰弯得更加厉害。他举着拐棍从屋里走出来的样子,使得人们不再怀疑他只有半年的寿限。人们都知道安徽侉子给连根爷爷相面这事儿,人们背地里当笑话拉,可守着他,人们便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只有连根爷爷自己心里明白,他只有半年的活头了,他信哪,他无法不信,人家连他两个死去的闺女都算了出来,他还能不信?
连根爷爷惊魂未定,就开始张罗着打寿材做寿衣,就有了跟换娣姑姑吵架那档子事儿。等到寿材打好了,寿衣做好了,连根爷爷心里踏实了,气也顺了过来,便又坐在墙根下面的石碾上,不但脸上有了笑容,还时常领着别的老人去看他的寿材。他一边抚摸着光滑厚实的寿材,一边跟人家说:“我不怕死,毛主席他老人家都得死,我还怕死!”
连根爷爷说这话的时候,胡子撅撅着,面色红润润的,他又能吃两碗地瓜粘粥了。他坐在石碾上,揣着手,眯着眼睛,阳光落在他的棉袄上,发出扑哧哧的声音。在听到火化的消息之前,连根爷爷就是这样安详地等待着阎王爷的召唤。
可天有不测风云,火化的消息传来,对连根爷爷来说,不亚于一声惊雷。
“这不是真的吧?”连根爷爷坐在石碾上,身子又开始不停地扭。
“人家东边已经开始了,咋不是真的?不光是真的,连地里都不让埋,人家说这叫不让死人占活人的口粮。”
“多少辈子没听说的事儿,就让咱摊上了?”连根爷爷还是不相信地摇摇头。
“这可是国家的政策,不信你问三秃子去。”
三秃子是支书,是连根爷爷的堂侄子。一句话提醒了连根爷爷。刚坐热的石碾,又变得冷清,连根爷爷找三秃子去了。
连根爷爷背着手躬着腰,脖子向前抻着,下巴向上抬着。自从寿材打好以后,他的病也算好了,拐棍早已扔掉。此时,他迈出的步子硬朗得很,走得也快,老棉裤嘟嘟噜噜的,一走一忽闪,活像一只没尾巴的灰鹌鹑,那样子引起背后的一阵大笑。连根爷爷没听到似的,他沿着村子里干爽爽的土路,朝支部走去。
“秃子,秃子。”打老远,连根爷爷便喊上了秃子。
实际上,三秃子早已看到连根爷爷一拽悠一拽悠的身影,他当然知道连根爷爷打寿材做寿衣的事,他更知道连根爷爷让安徽侉子相面的事了。他一想到这些事儿,就禁不住想笑。他看到连根爷爷像一只鹌鹑似的走过来的样子,就把事儿猜到了七八分。
“秃子,叔问你件事儿。”连根爷爷紧皱着眉头,但掩盖不住他惶惶的心。
三秃子龇着牙,没等到话出口,就扑哧笑出声,他说:“叔,你看这天晴的,跟水洗过的一样。”
“秃子,火化这事儿,是真的?”
“这还有假,会都开过了,这还有假。”
“秃子,火化这事儿,是真的了?”连根爷爷哭丧着脸,又问了一次。
“这国家的事儿,还闹着玩。不但要火化,还不让埋呢。到时候,把骨灰让个小盒子一装,往牲口棚里一扔,跟牲口做伴去吧。”三秃子是想逗逗连根爷爷。
连根爷爷打一个冷战,嘴里嘟囔着,“那么是真的了。”回去时的连根爷爷,脖子耷拉着,下巴昂不起来了,腿也软绵绵的,步子自然也慢下来。
三秃子觉得有意思。活得好好的人,为什么老想死了的事?他看到连根爷爷踉踉跄跄的样子,禁不住在后面喊了一声,“连根叔,你身子骨硬着呢,你死不了。”
当然,这时候,三秃子万也想不到后来发生的事儿。
连根爷爷回到家,往炕上一坐,烟袋一叼,开始呆愣愣地望着窗外。台阶婶端上饭菜,等了半天,也不见连根爷爷动筷子,就说:“爹,饭都凉了,你还不吃。”
连根爷爷说:“不饿,不吃了,你们吃吧。”
连根爷爷声音低低的,跟蚊子叫似的,身子像是害冷,蜷成一团儿,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台阶婶说:“你病了,爹,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连根爷爷连连摇头,最后喘了口粗气,说:“青松他娘,爹求你件事儿。”青松是连根爷爷的孙子,当时正在镇中学读初中二年级。
台阶婶说:“爹,你说,什么事吧?”
“我想请三秃子喝盅酒,明天你准备俩菜吧。”
台阶婶一听,知道连根爷爷又有了心事儿,当儿媳妇的不好问这问那,便满口答应,“爹,你放心,三秃子他喜欢吃什么,我心里有数着呢。”
第二天一大早,连根爷爷穿戴整齐,他破天荒地穿上了那件干净的新对襟棉袄,换上一双新靴子,倒背起手,下巴一撅撅的,走出门去。要是以往,连根爷爷又开始绕着村子转了,他的这个习惯,已经几十年,可是这一年冬天,自从打好了寿材做好了寿衣,便跟以往不同了,以往转,是有目的,心里想的是干活,捡个粪团儿,拾个柴火。可这一年冬天,连根爷爷什么都没干,他倒背起双手,从村东转到村西,从北菜园走到苜蓿地,从三棵树走到大寺庙,他踩着脚下松软的土地和挂满白霜的麦苗,嗅着一大早清爽爽的空气,他觉得自己留恋的还是这些东西。然而这一天早晨,连根爷爷却没有了这样的心思,他换上两件干净的衣服,像往常一样走出来,却走到三秃子家院子里去了。
三秃子正在饮牲口,看到连根爷爷走进门,便愣了一下,因为这已经很反常了。没想到的是,连根爷爷张口就是,“秃子,中午叔请你喝两盅,你可要给叔点面子。”
三秃子咯咯地笑了,他觉得这事儿真有意思。他看到连根爷爷身上的新棉袄和脚上的新靴子,就觉得这事儿更有意思了。
“我去,连根叔,我一定去,别人请咱不说,你请我,我秃子哪敢不去。”说完,三秃子又嘿嘿地笑起来。
三秃子望着连根爷爷撅嗒撅嗒的身影,跟身旁的老婆说:“这个老头子,可真有意思。这么早来请我去喝酒,可真有意思。”他又嘿嘿地笑起来。
他老婆说:“连根叔请你喝酒,这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三秃子笑笑说:“肯定是火化那事儿。”
他老婆说:“他是不是怕死呀?”
三秃子说:“他不是怕死是什么?”
“秃子,你说,人活一辈子不容易吧?”三杯酒下肚,连根爷爷的脸膛便红了。
“不容易,不容易。”三秃子把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嫂子,你这肉还真好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