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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1年第3期

火化(小说)

作者:刘玉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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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们揣着手,坐在马扎子上,把下巴缩进棉袄领子,眯上眼睛,享受着阳光的温暖,偶尔也抬起头,瞭一眼光秃秃的树枝,溜出一句散发着萝卜味道的什么话,无非是节气呀年景的。这时候,阳光通常是淡黄色的,太阳也如同纸片儿似的悬在天上,脆弱得很,一伸指头就能捅破的样子。这是一个村子的冬天,祥和,宁静,弥漫着猪粪和炊烟的气味儿。它属于这些皮肤松弛,目光暗淡,穿着臃肿的棉袄坐在墙根底下的老人。
  往年的这个时候,连根爷爷总是第一个坐在墙根下面。他坐在那个埋进土里半截深的石碾上,一坐就是半天。可是这一年,连根爷爷只是偶尔坐在这里,就是坐在石碾上,身子也在不停地扭动,屁股上似乎也粘上了不干净的东西。过一会儿,他便拍起屁股,拍打两下厚厚的棉裤,挪两步,把脖子伸出胡同口,朝北面瞅上片刻。人们知道他是瞅杨木匠的铺子开门了没有,如果木匠铺没开门,他便重又坐在石碾上,扭身子,磨屁股,目光呆愣愣的,也不去接别人的话茬儿;一旦看到木匠铺的大门开了,他便神色慌慌,抄起身边的拐杖,往北边的木匠铺走去,他向前迈去的步子,也显得零零碎碎。
  他正让杨木匠做一口寿材。
  这一年秋天,种上冬小麦以后,在台阶叔出去做小工之前,他硬缠着他这个独生儿子连赶三个大集,终于在东边的大山镇买回两方白松。台阶叔赶着马车,马车上拉着木头,一进村子,就有人凑上来问:“台阶,打两件新家具?”台阶叔哭丧着脸,打着哈哈应付着,“打两件新家具,打两件新家具。”可是,谁都知道连根爷爷让那两个安徽人算命的事儿,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样的事情,谁也不会走向前主动去问的。
  秋又深了一些,连根爷爷的木头已经让杨木匠刨开。长长的、厚厚的木板排在木匠铺大门的两侧,等着风干。每天,连根爷爷总要在木头跟前来来回回地走上几趟。他有点儿驼背,但走起路来还算硬朗,天冷了以后,他便戴上那顶油亮亮的灰毡帽,他一只手搭在腰上,一只手伸出去,敲一下白花花的木板,风吹过来,带走一些新鲜木头的香味儿,整个胡同里都是浓浓的。
  这时候,要是杨木匠走出来,就会跟他说:“连根叔,这活儿可忙不的,一定得等着木板子干透了,要不到时候龇牙裂嘴的,就是哪一天你老躺在内面,透风撒气不说,冷啊。”说完,杨木匠便朝别人吐一吐舌头,脸上露出滑稽的样子。
  连根爷爷忙说:“对对对,干透了,干透了。”连根爷爷抚摸着木板,目光像是黄胶一般,粘在上面。
  农历的十月一,是平原上的鬼节。跟清明节一样,人们都得给死去的人去上坟,嫁出去的闺女也不例外。换娣姑姑回来给她母亲上坟,在坟上哭了半天,眼睛都哭肿了,又提着两包点心,踉踉跄跄地回家来看她爹,没想到一进门,就跟她爹吵了一架。连根爷爷说:“让你今天做,你就不能明天做。”
  换娣姑姑说:“可你也得让我回去一趟呀,我家里也有猪,也有牛,也有鸡,也有羊,还有一家子的嘴呢,你不让我回去安排安排,我这心能放得下吗?”
  连根爷爷说:“你回去?你一回去又是十天半个月的。我还不如你家的猪,你家的鸡,你心里根本就没我这个老头子。”
  连根爷爷竟然从地上蹦起来,他的脖子憋得通红,他是个好脾气的人,像这样大动肝火,还真是少见。
  一下子就把换娣姑姑气哭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爹,你要是不信,我这话儿放在这里,你死不了,你把别人气死,你也死不了。”
  台阶婶忙过来圆场,说:“爹,你忙什么,你身子骨还硬朗着呢,再说,咱家里也没有线,也没有布,都得去买呀,你先让我姐姐回去吧。明天我去买布买线,咱买好的,寿衣嘛,就得做贴身贴体的,你说是吧?”连根爷爷自然不会跟儿媳妇发脾气。好说孬说,总算把连根爷爷说得没话了。连根爷爷身子一拧一拧的,倔得跟一头老山羊似的,来到外面,蹲在光秃秃的枣树下面抽闷烟。
  换娣姑姑说好三天以后回来。台阶婶去外面送她,就把那两个安徽侉子相面的事告诉了她。换娣姑姑一边走,一边哭着骂,骂那两个相面的安徽侉子,骂他爹这是老糊涂了,连算命人的话也信。
  再说说那两个安徽人吧。他们走进村子的时候,玉米还没有熟透,人们正闲着,站在大街上,开个玩笑,唠个闲呱,把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再弄出来抖搂抖搂,也算热闹。正是这个时候,一老一少两个外乡人走进村来,年龄大的走在前面,肩上背着一个黑人造革皮包,穿着一身灰色的中山装,看上去有五十来岁。年少的那个扛着一根檀木棍子,棍子头上捆着一个包袱,他的太阳穴上生着一颗痦子,看上去二十多岁了。他们都是长着圆圆脸,深眼窝,皮肤黑黝黝的,从远处看过去,就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他们的到来,立刻引起村里一阵阵的狗叫声。
  他们越走越近,年龄大的那个人径直走到麻三奶奶身边。麻三奶奶正坐在蒲团上搓麻绳,一抬头,看到身边站着一个挎着皮包的陌生人,给吓了一跳。
  “大娘,能给碗水喝吗?”
  人们一听,是个侉子,觉得新鲜,玩笑不开了,呱也不唠了,都瞪着眼直勾勾盯着这两个外乡人。
  “好,你等着。”麻三奶奶心地好,最喜欢接济这些过路的人。
  两个侉子便坐下来,把皮包往地下一扔,一屁股坐在土堆上。有人便走过去问人家从哪里过来。
  麻三奶奶把两碗水递给他们,他们一口气喝下半碗。麻三奶奶说:“喝,喝了再倒去。”
  年龄大的安徽人说:“这位大娘脾气好,命也好啊,五男二女,令人羡慕。”
  侉子一说这话,人们的耳朵立刻支棱起来,他怎么知道麻三奶奶有五男二女,接着有人便凑上去。
  侉子说:“这样吧,大娘,感谢你这两碗水,我给你老相上一面。”侉子一说这话,人们才明白,侉子是相面算卦的。
  侉子相面不同于本地的那些算命先生。侉子唱,一字一板,人们弄不懂侉子唱的是什么腔调,但人们觉得侉子唱得并不难听。侉子便盯着麻三奶奶唱了起来。侉子毕竟是侉子,人们听起来似懂非懂。不过,侉子唱得很投入,他把酒盅似的两个深眼窝对着麻三奶奶,两只手放在膝盖上,脑袋不停地摇晃着,就跟忆苦思甜的老贫农一样。人们还是能听懂一些。准哪,唱了麻三奶奶的五男二女,又唱了麻三奶奶年轻时受过的罪。听着听着,麻三奶奶便抹起眼泪。最后,侉子说麻三奶奶的寿限是八十四岁。
  麻三奶奶从怀里掏出一个灰手绢,人们寻思她是要擦眼泪,没想到,她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手绢,从里面拿出两块钱,要给侉子钱。
  侉子摆手,说:“你老这钱不能要,要是还有哪位想相上一面,就收一点饭钱吧。”真神了,简直就是神仙哪。一袋烟的功夫,半个村子都知道了。当然,也传到连根爷爷耳朵里。那几天,连根爷爷家一只正在下蛋的鹅找不到了,这让他很窝火,他觉得人总有背运的时候,正好来了算卦的,他想算一卦冲冲。连根爷爷就是揣着这样的心思走过来的。如果不是那只鹅,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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