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3期
火化(小说)
作者:刘玉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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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便蹲在学校院墙底下晒太阳。他知道院子里那电铃一响,就是下课了,他就可以进去找青松。出门的时候,他往兜里装了十块钱,他想等青松放学后,拉着青松去镇上的公家饭馆里吃一顿肉包子。公家饭馆里的肉包子,那才叫肉包子,香呀。连根爷爷蹲在院墙底下晒着太阳,想着香喷喷的肉包子。在他眼里,这赶集的人挤来挤去的,颜色却不曾变过,不是黑,就是红,不是紫,就是绿,像一幅画似的。连根爷爷不想买什么东西,他不想成为画里的人,他只想等着孙子青松下了课,领着他去吃肉包子。当然,肉包子虽说好吃,却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他想跟青松说说话儿,青松十五岁了,他应该能理解爷爷的苦衷。
那电铃总算是响了,连根爷爷直起身子,拍拍棉裤,走进学校的大门,他看到那学生娃子们吵着闹着,正撒欢儿往外窜,像是那满天飞着的红蜻蜓。他抻着脖子,瞅了半天,也没瞅到青松的影子。后来,他脖子酸了,便把目光拉回来,猛地发现几个小男孩正在站离他不远的地方,乐呵呵地看着他,他们叽叽喳喳的,那样子,如同看什么新鲜物件地似的。这时候,一个小男孩子喊道:“你找准?”
连根爷爷忙说:“高青松,高青松啊。”
然后,那几个小男孩叽咕片刻,像是小鱼儿在水中吐出了一串串的泡泡。
“高青松……”接着,那声音如同长了腿似的窜出去。
不一会儿,青松便站在连根爷爷的身边。他脸红彤彤的,有点儿忸怩。
“爷爷,你来这儿干什么?”
“青松,走,跟爷爷吃包子去。”
青松抬着脸愣了半天,说:“我订了饭。”
“订了饭晚上再吃。”连根爷爷走上前,一把抓住青松的胳膊,那样子,像怕青松跑掉似的。
于是,青松跟在连根爷爷身后,样子有些不太情愿地向公家饭馆走去。
包子真香呀。坐下后,青松高兴了,他盯着爷爷,他不知道爷爷为什么叫他来这里吃包子,长这么大,这可是头一次。青松几口就吃完一个肉包子,可他看了看爷爷,爷爷手里拿着那个包子,并没有吃多少,爷爷目光呆愣愣的,像是有什么心事。
“青松,爷爷没多长时间的活头了。”连根爷爷的情绪有点儿低沉。
青松知道爷爷让安徽侉子相面那事儿,他是听他娘说的。可他没当回事儿,他想那个安徽侉子纯粹是胡说八道。
“爷爷不怕死,毛主席他老人家都得死,爷爷还怕死?爷爷不怕死。”连根爷爷的声音有点儿伤心。
“你身体好好的,净胡思乱想,你可别相信那些迷信。”青松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他放慢吃包子的速度。
“青松,你听说火化那事儿了吧?”
青松点了点头。
“爷爷不愿意死了还让人家烧一把。”
“人家城里人都火化呢,火化有什么大不了。”青松的口气有点儿不屑。
“青松,你不能说城里人哪,人家城里人火化是人家没有地,人家城里人火化是人家愿意火化。可咱村里那荒滩野地的有的是,爷爷不愿意死了还让人家再烧成灰呀。爷爷一想到烧成灰,那心里就火烧火燎的。”连根爷爷说着说着,那干巴巴的眼皮子便禁不住又潮湿了。
“爷爷,我们老师讲了,人家说火化是一种科学的方法。你想想,死一个人,就占去一间屋子那么大块地,你想想,有多少间屋子……”
“青松,爷爷不愿意听这些大道理,爷爷只是不愿意死了再让人家烧一把。”
“你身体好好的,净胡思乱想。”
“青松,爷爷真的没多长时间活头了,爷爷要是死了……”
“你死不了,你身体好好的,净胡思乱想。”
青松不想再听爷爷唠叨,他站起来,抹抹嘴说:“我吃饱了,你慢慢吃吧,我上课去了。”说完,青松一拍屁股,走了。
连根爷爷瞅着盘里的肉包子,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他看到孙子青松晃了晃身子,便消失在人群里。他越想心里便越不是滋味,他们都大了,大了就不愿意听一个老头子唠叨。连根爷爷想着想着,禁不住呜呜地哭起来。阳光透过油渍麻花的窗玻璃,射进屋里,落在连根爷爷的脸上,两行眼泪一跳一跳地,从他那纵横交错的皱纹间闪着光泽。那一天,在公家饭馆里吃饭的人们看到了一个背稍有点驼,戴着一顶灰毡帽,穿着一件新对襟黑棉袄的老头,守着一盘肉包子,坐在那里哭,还不时地掏出一个黑乎乎的手绢擦眼泪。
日子就这样一天接一天地往前赶。连根爷爷从集上回来后,心里突然有了底儿似的,他不再撅嗒着身子跑支部了。见了谁,也不再骂三秃子那个狗日的。他又开始坐在石碾上晒太阳,不过人们发现,连根爷爷像是又老了一些,他揣着手,把下巴往脖领子里一缩,两眼一闭,就是一天。就这样,年也过了,十五也过了。人们开始忙地里的麦子,撒肥,浇水,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儿。
这一天中午,台阶婶在地里撒完化肥,回到家来,正准备做饭。她猛地听到连根爷爷的屋子里发出一声唔唔的声音。台阶婶不放心,进屋一看,吓傻了眼。连根爷爷横躺在炕上,嘴上、胡子上、身上,白花花一片,全是白沫,她看到屋子的地上,有一瓶“乐果”歪在那里。
连根爷爷喝药了。
台阶婶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跑出去的。后来人们想起来,说台阶婶跑出胡同的样子,就像电视上演的袋鼠一样。
三秃子开着一辆农用汽车,把连根爷爷拉到镇卫生院,医院里忙活了一下午,又是洗肠子,又是打吊瓶,总算把连根爷爷救了过来。
一下子来了半村子人。此时,憋了一下午的台阶婶,站在卫生院的大院里,跳着脚骂起街来,一边骂一边哭。
“一大把年纪了,没出息,死就死呗,想死还给小人们留个长尾巴,不知道的,人家还不定猜他怎么受虐待呢。”
呜呜呜,台阶婶哭得晕天昏地。
“青松都这么大了,将来找个媳妇,人家能不挑咱这个过节儿。这是救了过来,要是死了,你说咱可怎么活。”
呜呜呜。
台阶叔耷拉着脑袋,哭丧着脸,坐在卫生院的水泥台阶上,两只脚上还沾满泥水,刚才他还在地里浇着地呢,他是随后跑来的。
连根爷爷出院的那天,麻三奶奶过世了,人们都去那边忙活,把连根爷爷出院这事儿给忘掉了。台阶叔赶着马车,刚一进村,连根爷爷便从车里坐起来。连根爷爷脸色蜡黄,身子看上去很虚弱。他歪着耳朵听了半天,就问:“台阶,谁死了?”
台阶叔阴着脸,没好气地说:“你管人家谁死?你死不了就行呗。”
后来,连根爷爷知道是麻三奶奶过世了,便坐在炕上摇了半天头。
再后来,连根爷爷又开始一大早起来,从村东转到村西,从大寺庙转到三棵树,他的背驼得更加厉害,但这并不妨碍他背着粪筐拿着粪叉子,捡个粪团儿。
麻三奶奶成为我们村第一个被火化的人,这事儿大家都知道。
刘玉栋,作家,现居济南。主要作品有小说《我们分到了土地》、《八九点钟的太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