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5期
关于未来神话
作者:于 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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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作品中所肯定的那个基本的世界,还是从未来主义到后现代艺术所肯定的塑料、玻璃、电视机的世界?(把这些材料作为“艺术语言”使用本身就意味着一种肯定,哪怕它是在否定的意义上被使用的)这不是一个时间问题,不是进步和落后的问题,而是存在的基本问题。
二十世纪世界受到基督教文明的影响,迷信“复活”。我以为未来主义的盛行与基督教文明中的这种“复活”思想有很大关系,基督的复活给人们这样的信心,就是任何行为的后果,即便那是灾难,世界也会在废墟中重新复活。未来主义的特征是实验,其信心就来自任何后果都有“复活的基督”来承担。但经历了二十世纪这样一个充满人类的种种实验和大灾难的世纪之后,我们这些昔日被视为将要享受这个世纪完成的一切的后代人惊骇地发现,世界在灾难后并没有复活。被毁灭的大地就永远毁灭了,人类其实无力回天。而对我们创造出来的那些反生命的“疯牛”,我们同样无能为力对付。我以为二十世纪是基督教文明全面胜利的世纪,世界曾经把未来完全地寄托于它,而东方文明则沉默在黑暗中。东方的思想在二十世纪从未取得过类似希腊罗马的文化在人类思想中的地位,它只是一种另类、文化精英们在书房里把玩的古董。它从未在实用的意义上被认真对待。
我们之所以能够“面向未来”,是因为我们有一个可以信赖的后面,有一个令我们知道何谓天长地久的后面。我少年时代,对世界的信赖和热爱,乃是来自滇池、天空、河流、高山和故乡这些先在的事物,我相信古代的诗人从中获得的经验、灵感、智慧我也同样会获得。如果在我后面的居然是一个会先于我死去的滇池、天空、高原、河流、大地和故乡,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我承认今天与古代已经完全不同,古代是一个“在家”的世界,今天是一个“在路上”的时代,但有一个共同点并没有改变,那就是,家和路都要有一个基本的载体,要有一个大地来承载。如果世界的进步就是把这个基本的载体毁灭,人类将不仅没有家,也没有路。
我们总是把目光投向未来,其实未来实在是太清楚不过了。我倒以为我们应该重新发现的是过去,那仅仅是一片黑暗么?在那黑暗里我们一切都真正看清楚了么,那些为我们描述历史并把历史写进教科书的人们,真的明白历史么?我很怀疑。与迷信毁灭之后就是复活的基督教文明不同,中国思想是敬畏大地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昔日中国世界的传统、思想、知识、生活方式比今日的一切都更亲近大地,它为什么亲近大地?“污染”一词为什么从未在那五千年的词典中出现?那些历史学家,总是只看见制度、政治,以为这决定一切,而对于我,中国历史不只是漫长的专制主义、焚书坑儒、贞洁牌坊、文字狱……也是伟大的诗人、不朽的作家,是李白杜甫苏轼们的诗集,是曹雪芹的作品,范宽、陈老莲的绘画,是不朽的美味佳肴、才子佳人,是“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世界,是有益于生命的“清明上河图”式的日常生活。落后就要挨打,但中国落后的是什么?制度、政治、武器的落后,就意味着大地、食谱、秘方、诗歌、音乐、审美方式、生活方式同样落后么?历史学家从未在对专制制度那样深恶痛绝的力度上向我们揭示过中国文明伟大的、光辉的、人性的一面。“翻开五千年的历史,只看见吃人二字”,这难道不就是教科书上全部中国历史给我们的印象么?我相信,拯救,不是在远离大地的未来,而是在亲近大地的过去。文艺复兴可以从罗马的废墟获得启示,我们是否可以重新看看我们一直在破的“旧”,它们真的只是一堆破烂么?
“五四”的核心就是“唯新”,民主也是新的一部分,在许多思想家那里,民主其实是因为新而不是“民主”本身被真正领悟成为时髦的,它并不是五四的核心。一个世纪以来,新青年已经成为中国持久不衰的最时髦的一族。新青年的其他称呼:“先锋”、“革命者”、“红卫兵”。
传统中国的思想导致的人与世界的关系是“和”。向后的。二十世纪中国思想与世界的关系是“斗”。维新的。“与人斗其乐无穷,与天斗其乐无穷”,人定胜天……斗的对象就是旧日的中国世界,它的意识形态、政治、道德观、审美趣味、思想、学术、价值观……这些并不是抽象的东西,而是具体的日常生活、建筑、饮食、作品、艺术、手艺和大地。传统和旧并不仅仅是形而上的关系,它有一个与旧日的大地血脉相连的身体。
革命采取的是“一张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革命的梦想是在一张白纸上建造一个新的未来世界。它对中国传统的图画,采取的方式是“刮”,一把刮刀把那旧图画上的一切全部刮去。“革命不是绘画绣花……革命是暴动”。革命依据一个统一的本质从整体上宣判了旧世界的死刑,旧世界确实可能有这样的本质,但世界是由无数具体的局部组成的,它有许多歪曲着本质的部分,与本质无关的部分,属于更大的本质的部分。例如生活,这不是一个现时代的“本质”所能容纳的。因此,革命不仅仅是对于腐朽的意识形态、制度等等的革命,它刮去的同时也是旧世界的日常生活。
“轻视过去”,过去,并不仅仅是一个抽象的时间界限、概念、名词。过去是腐朽的清王朝、鸦片战争、阿Q、人血馒头、祸国殃民的国民党、南京大屠杀……。过去也是中国在“天人合一”的哲学影响下被敬畏着的大地,是未被污染的河流、湖泊、树林和“浅草池塘处处蛙”的田野,是美丽的汉语,是“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是缔造了作家曹雪芹、兰陵笑笑生的古老市井、朱门深宅,是延续今日的城市、建筑和日常生活,是坐在太师椅上打瞌睡的老祖母。最具体的过去就是你母亲。
我相信革命的目的并不是要摧毁日常生活,它的目标是意识形态、上层建筑、某个阶级的生活方式。基本的觉还是可以睡的,做爱也是需要的,吃饭也还是要用碗来盛的,春天也还是可以换些柔软的衣服的,但革命的履带是铁板一样的原则,它并不能区别世界的坚硬部分与柔软部分、干燥部分与湿润部分,坏分子们垂死挣扎时的嚎叫与巴赫音乐中的激情或秩序感;它并不能区分属于腐朽的制度的东西和属于中国世界与生俱来、赖以为生的东西,所以它摧毁的不仅仅是制度、意识形态,也是世界和人生。传统中国成了不过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腐朽政治和时代的陪葬品。在1966年,我作为五年级的小学生亲眼目睹红卫兵冲进四合院,用刀刮去古代木匠刻在房屋门上的麒麟、花鸟。砸碎镜子,把夫妻们做作的结婚照踩在脚之下。红卫兵并不像指导者那样理论化,在他们眼里,旧世界并不是一些抽象的符号,而是就在他们手边的具体的日常世界,时间、画栋雕梁、衣服式样、建筑、物品甚至人们的风度。革命并不仅仅触及灵魂,而是导致中国人对昔日传统的日常生活,它的家具、气味、式样、建筑、食品、形式都丧失了信任感,当罪行不仅仅来自思想、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