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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1年第5期

关于未来神话

作者:于 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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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而且来自每天要过的日子,人们丧失的是对世界的基本信任。革命的后果不仅仅是摧毁旧世界的制度和文化,它同时摧毁了那些最基本的东西。当人们不能肯定听音乐或听鸟叫、不能肯定在阳台上欣赏一株五月的玫瑰是否属于罪行的一部分的时候,他们又如何能够生活?
  1966年的革命,不仅是传统文化成为罪恶的象征,其更可怕的后果其实是“生活就是罪行”。如果说,在纳粹之后,世界不复有诗歌,那么,在“文革”之后,人怎么还能够生活?
  生活就是罪行。这一代作家不得不思考一些与卡夫卡、鲁迅、乔伊斯们完全不同的问题,写作不是从基本的东西出发,而是从零以下回到最基本的东西,回到诸如“在明月之夜欣赏梅花的影子是有益于生命的”这样的常识,一面镜子和它的梳子只不过是用来梳头和美容,用来造一个美人而不是腐朽生活的证据这样的常识,人是要性交的、要学习的、要读书的、要恋爱的、要挣钱改善生活的、要使用花瓶、钢琴、梳子、壁炉、网球拍等等的……之类的常识。
  荷兰少女安妮的日记显示,就是在地下室里,这位少女的日记依然充满自由的人性的思想,依然在热爱着生活,不是所谓高尚的生活,而是基本的生活。“我另外有一股要吻她的强烈欲望,结果我吻了她。每次看到女性的裸体,例如在我的艺术史课本中看到的维纳斯,我都一阵狂喜。有时我觉得她们好纤美,感动得要好好用力才忍住眼泪,如果我有女朋友,那该多好!”这是在安妮地下室里的日记中的一段,维纳斯、同性恋的朦胧渴望……她恐惧的是她的血统,她并不恐惧她的日常生活传统,并不恐惧上帝、音乐、诗歌、绘画、美味佳肴和性,安妮的日记充满着对生活的真实的热爱,她的日记表明,恐惧并没有全面占领她的精神生活。
  但中国情况完全不同,我看到最近出版的“文革”时期的日记,人们最大的恐惧是对生活的恐惧,对最基本的感觉和本能的恐惧,对书本、艺术、音乐、钱财、性甚至梅花的恐惧。谁还敢在日记中提到维纳斯!这是一位红小兵的日记:“要斗私批修。今天早上天天读(“文革”时期,每天都要读毛主席语录,反省自己,谓之“天天读”)的时候,我进了教室到了座位上,看见我那张椅子,被别人换去了。我的座位上是一把破椅子,我气了,就到那位同学那里换回来,但是那位同学已坐了很久,椅子很热,这时我就把热的那头给我的同座的一位同学,这样我自己就快乐,同学就痛苦了。事后我想了一下,觉得这件事是很不好的。我今后一定要改正自私自利的思想,当一个斗私的尖兵,批修的闯将。”这是少年的日记,“斗私批修”、“闯将”这样大的状态和换把椅子这样的琐事联系在一起,思想改造是从这种最庸常的人生进行的,而不只是众所周知的“右派”。另一段,大人写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生活上的一个吃字,始终克制不住自己,也不考虑一下这样做在群众中的坏影响。吃好,对于个人的思想改造也无用处,因此不能不引起自己的高度重视,今后再不要如此特殊了。在吃的问题上,尽量做到和大多数人一样,力争差一点,只要能有饭吃,能图一饱,能支持工作,能不死就是好的。”(以上日记见《边缘纪录·天涯民间语文精品》一书)一切关于生活最庸常基本的部分都要上升到路线斗争的高度,“狠斗私字一闪念”。未来已经成为禁止当下生活的最冠冕堂皇的理由。人们那些最大胆的信件都是关于思想的,人们敢于发表与主流意识形态不同的思想,但人们不敢谈论生活。据《南方周末》文章说,著名演员赵丹竟然为了口袋里幸存的两分钱而写上万字的检查。人们会为真理,为中国向何处去的问题而斗争,但没有人会为人生的基本方面,例如,在月光下倾听河水东去的声音的权利而斗争,为在落日的余晖中欣赏一盆菊花的权利而斗争,为品尝一盘芙蓉鸡片的权利而斗争,为一次做爱的权利而斗争。“文革”的恐怖不在于成千上万的人被打成政治上的敌人,这种人依然是少数,文革的最大的恐怖在于,你永远不知道一个烟斗、一次在阳光下的散步、一次关于牡丹的谈话是否属于罪行。我记得,当年我在我父亲的五七干校的时候,干部们曾经为在某位前来探亲的家属使用过的避孕套被发现而举行批判会。为了未来,人们必须否定那些最基本的存在,否定生命、身体、人生、日常生活,以及由它们决定的文化和传统。
  生活就是罪行。日常的、平庸的、基本的、普遍的——只不过是传统生活的延续的生活被视为罪行,视为需要改造的对象。某种“高尚的生活”、“更如何如何的生活”成为生活的方向。生活成为为获得某种“总有一天会如此的”的“高尚生活”而进行的改造运动,生活不再是与生俱来的存在,而是与生俱来的罪恶。但这种改造并不是生活,因为它只有理论而没有具体的生活,例如一个“更高尚的城市”来证实它。它的目的中的理想主义、纯洁性都是一种乌托邦。它其实只是使权力者具有“比你较为神圣”和“生活”一词所赋予的合法性罢了。
  “未来”也许在大多数意思上都指的是“更符合于人性的”。但我们越来越发现,未来其实不过是一个速度问题。未来不过是“更快的”。而过去也由于它的“慢”而被赋予“落后”的贬义。在未来的速度比赛中,“人性”其实已经被理解为“更快的”。
  昔日的日常生活已经成为怀旧的对象,成为审美对象。
  这是一个轻视母亲的世纪,母系世界的一切:传统、长者、老师、历史、经典、母亲河、母亲湖、故乡、大地母亲……无不被轻视和摧毁。如果“传统”一词确实已经如此声名狼藉,那么我用“母亲”一词代替传统如何,难道来自母亲的一切不同样被轻视、毁灭着么?
  拆除一个古老的街区,决不仅仅是拆掉一些建筑屋、瓦、木料、砖。它其实拆除的是时间,是时间造就的日常生活、气味、色彩、光线、痕迹,这些是诞生艺术家的基本原料。它拆除时间造就的依附着城市的鬼魂、故事、事件、记忆……是使诗人和作家得以诞生的那些基本的元素。城市是世界、思想、历史、人生、语言和文化的最重要的载体,它决不仅仅是一堆想拆就拆的建筑材料。建筑并不是这些东西,就像一本书决不是一些词汇的组合,没有人会把一部书仅仅看成一部词典。建筑也一样,它一旦诞生,就成为栖居,而栖居就是存在。建筑表达的是人类对于世界和生活的态度。拆除一个街区,就是拆除了一个世界。就是拆除了一种生活方式,它的气味、美学、风俗、饮食、风流韵事、掌故等等,就是拆除了一个巴尔扎克。如果把巴黎拆掉,让昔日所有的气味、饮食、壁炉、橱柜、咖啡、香槟酒、花园和玫瑰随着旧巴黎的老房子一起拆除,普鲁斯特到哪里去“追忆”他的“逝水年华”?
  在一个刚刚完工的世界里是不会产生诗人的。因为那些新来的居民没有闻见过耶稣家马厩里的气味,而正是这种气味才使人们“在场”地感受到什么是诗歌。
  那些住在新房子里写作的人必定感到词汇贫乏,他怎么可以只用油漆味尚未散去的词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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