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1期
小说的世界
作者:余 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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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可能都看过基斯洛夫斯基导演的《十诫》中的之五,就是泽雅克想杀人,想把杀一个人的一般意念变成具体地去杀一个人。最后他想杀一个出租车司机,可是在华沙街头有多少出租车!他应该去杀哪一个?这往往是一个作品的关键时刻。
这就是所谓“关键时刻”,一个大作家和一个小作家往往是在这种时刻有区别了。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关于《一千零一夜》山鲁佐德的故事。这故事好就好在,它告诉我们:故事重要的往往不是那些高潮,而是在高潮部分之间的那些最重要的环节。一个大作家,一定要把这个环节搞得非常的合理,对基斯洛夫斯基来说,这就是让他怎么去找到那个出租车司机。说他真棒,这是一个理由。
泽雅克在大街上,有一辆出租车过来,他就随便拦一辆,这个还比较简单,就是我一上街,我就可以拦一辆出租车,尤其是司机特别胖的那么一个。但是呢,到了车里以后肯定会有一个例行的对话,你去哪儿,那他得说我去什么地方。问题是那个人可不是说我要去什么地方,而是说我要杀死你!他怎么回答这句话?这时候,一个大导演体现出他的才华来了。泽雅克在上出租车以前,先让两个外地的游客来问他。他打开出租车就要进去的时候,外地游客问他一个什么地方,去华沙的一个旅馆在什么地方?泽雅克说,我不知道。把游客给推开了,他就进了这个车。当那个司机问他去哪儿?他脱口而出就是刚才那两个游客问的那个地方。
这种巧妙的转折,其实很多大作家、大导演他们是在这个地方,展露才华。因为只有这个地方合理,才能够使他最后那个高潮更加合理。影响从来不是某种文学理论教科书上的影响,不是现代主义的影响,后现代的影响,先锋主义的影响,那是什么对作家来说一点也不重要,影响对作家来说要宽广得多,是的,要远为宽广。下面我就叙事的高潮谈一些,就谈叙事作品中的辩证法。我谈谈音乐。
因为音乐的叙述和小说的叙述有一点类似之处,它是流动的,绵长的。它不像绘画是平面的,所以我对绘画至今没有感觉,可能还是不太了解它那种特色。我曾经仔细听过音乐,因为我大概就从前几年开始,其实就已经不再去读小说了,为了了解叙事的结构,我找到一个非常好的方法,就是听音乐,听一些大作品。音乐里面一些最大的作品才用两三个小时,而且听着很舒服。然后我去了解它那种叙事的结构,它那种叙事的技巧。
在写《许三观卖血记》这部小说以前,我特别钟爱巴赫,我听了他的《马太受难曲》。《受难曲》应该是一个大作品,它大概有不到三个小时的时间。非常奇妙的就是它里面很简单:独唱、男声的、女声的,男女声的对唱,然后就是合唱,就那么几个部分。里面的旋律也就比一首歌多一点,不会超过两首歌的旋律。它运用那么少的旋律,能够唱出那么一个关于耶稣如何受难的故事,那么一个大的音乐作曲,这给我很大的启发。那个时候我就开始想写出这样一本书,非常单纯的一个作品。当然我没做好,没达到他那个高度,这是另外一回事。
同时我还研究过音乐里面的高潮和文学作品里面的高潮的关系。音乐里面的高潮一目了然,文学里面的高潮还有一些延伸,因为它是语言作品。我听过许多,无论是交响乐也好,还是其他的。当它最后把它那个管弦乐推到最高潮的时候,我就特别关心它如何来结束。结束是最要命的,因为这不仅是一个技巧问题,同时也是一个人对世界的洞察力问题。当你全部推到那个地方以后,你让它如何下来?这至关重要。音乐里面十有八九是这样的:当那种巨大的让你恐惧的让你震耳欲聋的音响推到高潮的时候,最后的结尾往往是一个非常单纯的、比较抒情的一个段落,或者是半个段落。这就是它把轻建立在重的基础之上,结果比那个重还要重,几乎都是这样,只要你注意一下……除了陀斯妥耶夫斯基是一个例外,大概只有他是从起点开始到最后永远都是在高潮中。大部分的作家,像托尔斯泰的作品都是一样,当他到了从上面往下走的时候,往往是用比较平和的语言来结束,不再用很激烈的语言,这是音乐交汇的语言的那种方式。
问:你的小说的特点是不动声色,有点虚幻,但很有张力。大家知道,年轻人写作往往比较张扬,我想问的是:你是怎样从张扬到不动声色的?
答:我刚开始写小说的时候,第一个目的就是先发表,因为我得进文化馆,是吧?不发表,他们谁认识你啊!当初为了发表,我还写过改革小说,那个时候编辑部就说,你赶紧写一部改革小说,就可以在我们这里发表了。但是写着写着就感觉不对,也没劲,自己就感觉到没劲,于是就干脆回头写自己喜爱写的。所以我说我比较有运气,因为那个时候我在开始写小说的时候,文学杂志特多,发行量都在几十万册,再破的杂志发行量都在几十万册。我开始注意读一些杂志。我想发表,想了解那些刊物在发一些什么东西,然后我要去写这样的小说。年轻人喜欢去看一些前面那些成功的人的一些名言,想吸取一些经验。这些经验之谈,大部分是没有用的,但是或许有一两句话有点用,你就撞上了,我还真撞上了,我就撞上了杰克·伦敦的一些谈话。他给美国的一个文学青年写了一封信,里面有一句话,就是你宁肯去读拜伦或雪莱的一行诗歌,你也不要去读一千本文学杂志。我当时就明白了,那些杂志上全都是些垃圾一样的东西,不要浪费时间了。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不读杂志了,强迫自己不读杂志。
以后我就买了很多文学经典名著之类,读它们,真是感兴趣!与杂志决裂,我才进入了自由阅读的状态。即使,我感觉也有一些文章读不懂,太累,我就不读。那个时候像《白鲸》这样的小说,太别扭了,太生硬了,我就没有往下读,但是更多的时候读完就想,这样写下来真好!那个时候就关心他写作的技巧了。所以这对我来说,我觉得是一个运气,刚开始的时候以这样一种方式开始:自由阅读。
后来,第二个运气是什么?因为我虽然是发表了一些作品,也在《北京文学》拿过一个奖,可是在全国没人知道我,就是我们省里还有几个人知道我。那个时候我不太满足,是不是这样写下去,我很犹豫。那个时候我特别迷恋川端康成,迷恋他细腻的那种刻画,他是用给人感觉到有“目光”在覆盖你的方式去刻画,就是用《活着》那种方式去刻画。能够把痛苦写到不动声色,像海洋一样弥漫在你周围的地步。那个时候,我正在努力地学习川端的一些方式,可越写到最后我心里越难受,就是呼吸都困难,越写越找不到自己应该写什么东西的时候是最困难的。这是最痛苦的,就是看到任何东西都觉得很好,怎么就自己写得都不对:人家作品里多愁善感很好的一些东西,写到我这儿大概就有点恶心了,就没这种东西,所以它把握不好。
也就在那个时候,大概是1986年,我去一趟杭州的时候,跟我在杭州的一个朋友,一块去逛杭州的书店,那个时候刚刚出版《卡夫卡小说集》,就剩下最后一本,他手快,买下了。我回到他家里以后,在他家住。一个晚上,我就劝说他把这本书让给我,最后,他被我说服了,用托尔斯泰的四卷本跟我换。就是拿了那本小说以后,我找到了自己的叙述方式。
以前我看过卡夫卡的《变形记》,但是那时候太幼稚,刚开始写作,还不知道《变形记》的奥妙在什么地方。而这一次我看到的是《乡村医生》,一读《乡村医生》我就非常奇怪,比如那匹马,他关于马的写法,跟我那个时候了解的文学不一样。马在他那个小说中出现了三次,每次出现都没有任何铺垫,前面那段还在写他到那个马棚里面,马不在,下一段他就写那个马在干什么干什么了。他怎么能这么写?整篇都是那个马。卡夫卡的小说就是这个类型,他不做任何交代就这么写。可是人家是大师,人家这么写,那肯定是有道理的!那我也可以这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