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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2年第1期

小说的世界

作者:余 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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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此我从自由阅读走向了自由的叙述。这就是写了我在中国文学界第一篇引起注意的作品:《十八岁出门远行》。那个时候我特别想写小说,但是又不知道写什么。然后呢,就看报纸,看到一小块新闻,说的是我们浙江一条公路上抢苹果的事,我心想,我就写这个吧。然后呢,我就开始写,写到最后那个人抢了我的包的那一节,是叙述自己流出来的,自然出来的。写完以后我就感觉到挺兴奋,写了一篇跟过去完全不一样的小说。但我还是不够自信,这时候特别需要支持,尤其作为一个年轻人来说,这支持太重要了。那时候《北京文学》已经改换了班子,林斤澜和李陀开始主管这个杂志,那也是我一生中比较重要的时期,因为我碰上了李陀。
   李陀那个时候在我们这帮文学青年中是精神导师那样的一个人物,哪个年轻作家只要被李陀看上了,那肯定就出名了。读完这篇小说以后,李陀就喜欢得不得了,跑到我的房间里把我给吹的,吹得我都有点怀疑了:他是不是喝多了?他说,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现在已经走在中国文学的最前列了。后来他就把小说拿给《北京文学》发了头条。再后来我就写了《现实一种》等那些作品。他就说,你已经从一只鸡蛋变成鸡了。我当时觉得他的评价也太低了。后来,他对我说,这不低,鸡蛋变成鸡的作家在我这里没超过五个!——后来我才知道,很多我认为很有名的作家在他那儿都还是鸡蛋!
   自由的感觉特别重要,所以又接着写了那么一大堆。但是到了八十年代末,发现自己又不行了。又不知该怎么写了,我发现就是没有一条路是无限度的。你哪怕是长江啊,也是在重庆那边就是嘉陵江,到了上海叫黄浦江,它也是不一样的,所以我发现没有一条路可以无限走下去。那时候就觉得很苦闷:就是下面该怎么写?
   然后,我又开始走上一条新的叙述道路。那个时候过了,也有很多评论家问我:你九十年代的作品,跟八十年代的完全不一样。确实,我觉得作家就是跟着叙事走,只有在叙事中去更新自我,叙事我觉得它就是一条道路。真这样,你只能顺着这种思路走过去,走到那个小说的世界里去。
   当我在写《在细雨中呼喊》第一部长篇小说的时候,有一些很奇怪的感受,就是一到我写人物时,我发现人物有自己的声音。我以前笔下的人物都是符号。以前我认为:人物?哪有人物?人物全是我给他的!所以这个时候还没理会别林斯基所说的那句话,以为别林斯基是在说废话,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非常怀疑他。而开始写《活着》的时候,我感到人物的声音越来越强大。有时候感到笔下的人物突然说了句话,我写下来,然后我吃了一惊,我怎么会写了这么一句话?一种不在自己控制中的话出现了,这确实是一个很奇妙的现象。自从我写第一部长篇小说以后,写到最后,竟然发现我在同人物做斗争!他干什么我偏不让他干什么。最后总是他赢了,写出任何话来我都出乎意外:奇怪?为什么人物自己出来说话了?小说拿到《收获》去的时候,《收获》仅仅认为后边不太好,前边大概有六七万字,特别棒。都是大师手笔。
   我就说,既然后面的只是不太好,你们还不快点发了,可是他们跟我说:要是你是个一般的作家我就发,但是你绝对不行,必须把后面的改得跟前面的一个样,不许你前后有差距。回去我把后面那个几万字删掉以后重写,写得跟以前结果是完全不一样了。
   但是那一次写作对我的影响还不是完全明确,到了第二年,我再开始写《活着》时,就完全明确了。那一个声音就开始清晰起来了。刚开始写《活着》的时候,也是我过去的那种叙述方式,但是怎么写都不对。后来我就尝试着让福贵用第一人称来讲故事。一写,马上就对了,有一种很难得的亲切感,每天都在你胸口回荡,就是这样一种感觉。但是这时候你就考虑像福贵是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人,所以我在运用语言的时候必须非常的朴素,用成语的时候都要一些家喻户晓的那些成语,才敢用。我印象很深的是,当我写到福贵把他的儿子有庆埋到那棵树下,他站起来要回家的时候,看了一眼那条月光下的小路,通往县城,因为他的儿子每天割羊草,晚了以后他都要跑步去学校,每天在这条路上跑步去。那个时候,我就感觉到我必须要写一下福贵对那条路的感觉,不写的话,我觉得下面的不能写,我觉得那样我就不是一个负责任的作家,不是一个有力量的作家。有力量的作家到了关键的时候绝对不绕开,写不下去我也得把这个地方攻下来我才作罢。所以我就找那个比喻,一定要写一下对那个月光下道路的感觉,因为前面不是写了很多段他的儿子怎么跑着去上学的吗?找不到那个比喻我就停着。可是,那个比喻在哪里呢?我以前在《世事如烟》这样的小说里面,也形容过“月光下的道路像一条苍白的河流”,用河流来比喻找一种反差,搞一点小聪明的那种,也可以,但决不可以用在一个刚刚死去了一个孩子的父亲身上。这个比喻太轻飘飘了,太不负责任了。
   最后我找到了一个盐的形象,我觉得这个盐对福贵来说是能够接受的,他每天都在吃的,同时盐在伤口上的感觉,从我的心理上也是能够接受的,所以:“月光照在那条路上,像是撒满了盐。”我就用了这么一个比喻,你必须写这么一个农民的审美方法。
  你看威廉·福克纳写的《喧哗与骚动》中的班吉,我认为这是文学中最精美的白痴!那个白痴就写得出神入化。他真是,——还是用别林斯基的话最好:福克纳就是白痴啊!福克纳在写白痴的时候,他自己真成了白痴啊!他真有这个本领,就是我能够把我心灵里的所有东西都调动起来,于是聪明的、傻的全出来了。他另外有一部小说叫《我弥留之际》,人的眼睛都出来了。每一个人的眼睛出来,就是指多重的视角。那个医生,骑着马走过来,看着那个山道上的那条山路,医生就想象一条断胳膊,这就是典型的医生的感觉,整天都想着把哪只手砍下来。这才是一个好的比喻,负责任的作家应该做的。所以,我也是这样一步一步地过来了,作家是被叙事决定的,而叙事方式和文学的世界,你却得自己去找,怎么找?在叙事中学习叙事,在文学的世界里学习文学。
  问:我读了你的《在细雨中呼喊》之后感到特别压抑,我觉得这个作家太变态,头脑跟我们不一样。我读完之后就想要是我有机会碰到这个作家我一定要向他问个明白。我能读懂你的小说,但是我想知道你的精神世界,你是否跟别人很不一样?我觉得从年龄上看你的经历和我们差不多,可是为什么你会有那么多的故事?你是不是觉得有一种命运的东西?是不是你的心里有一种声音,它时时刻刻在向你呼喊,让你把这种声音表达出来?你是不是原来有过几亿年的生命时间,然后在这个世间你的使命就是把你以前的故事写出来给大家?
   答:我们也许可以假设,福克纳这个作家,他内心里面肯定有白痴的成分。如果他不写作,如果他不写这么一个人物,他就不会去发现这一点,现在他写了,他发现他内心有这样的东西,所以我觉得,只有写作。写作带你走向世界,写作给你打开这个世界。
   对我来说,写作给我带来一种什么样的好处?我发现,使我的人生变得完美些。因为任何一个人,他的欲望他内心的那种感受是无限的,我看到一个科学报道,说大脑只用了5%不到是吧?那已经是大学教授了,你要是农民的话,我估计也就是1%左右。就是大脑开发也就是到此为止,这是一种科学的依据,它重在分析。我们强调一个人的情感的复杂性,他的那种想象力,各方面的那种能力不可能开发出来的。为什么呢?现代生活限制你。你在公司上班,来来去去,你可能这样成了规律,每天挣钱,领工资。然后,特别你再努力把这份工作做好,就是限制你。但是我觉得写作这工作呢,可能是对我来说,就带来这么一种好处,就是我能了解我内心里还有那么多欲望。当然不能在现实中去探索,就是现实里面有法律,我在小说里面可能是杀了不少人,现实生活中我敢吗?你说是不是?这就是说写作可以让你深入理解和体会这个世界。确实我的感受是写作可以让我变得完整起来,是不是?我经常觉得我有两条人生道路,这都是因为我还有一条文学道路,由于这条道路,我就有了两条人生道路,这完全取决于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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