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1期
小说的世界
作者:余 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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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您的小说中有很多的死,但最后都体现出生命的韧性,请问您是如何实现这种转变的?
答:我也不知道(笑)。因为,我提一个小说里的对象。《活着》里边那个福贵。当我刚开始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印象,就是一个人中午劳动。1985年的时候,有一段,我被派到下面去搞民间文学三套集成的事。我们海盐那个农村,中午还在劳动的,就是老人。他们可能是干得慢,所以我那时候就特别有一些感受。当我想写福贵的那几天,有个东西触动了我,挥之不去:一个脸上全是皱纹,皱纹里又是泥土的一个老人在中午,大热天,跟一头跟他一样老的牛在耕田。就仅仅只是这么一个印象。然后就开始往下写。因为,写这部小说的时候,开始是先有题目。随后我是想写一个人,一个人很爱惜生命的故事。这个时候我的太太跟我说过她的一个同学得了肝癌,然后就抗争的故事,记得我特别感动,我那时特想写这一个小说的。最后呢,就是有一天早晨起来,脑子里忽然跳出了“活着”这两个字,现在我发现这还是我最好的题目,再也没想到更好的题目了。就是一天早晨起来,莫名其妙地冒出来这么两个字。这完全是属于那种主题先行的。所以我现在,就是我刚才也说过,“文革”期间,主题先行被批判过,现在又批判,这是不对的。任何小说,有的小说就是先从一些细部开始,有的就是先有一个主题,哪条路都可以去走,而且结果往往一样。没有那种一定要怎么样。
我觉得像福贵这样的人,就像是我生活中的一个朋友。你在写这个人物的时候,你就是不断地在了解他。他说的每一句话,有时候你写下来,这句话可能说得不好,我马上在电脑里边把它删掉。为什么?因为这话不是他说的,他不应该说这样的话,所以,马上删去。连续这样下来后,写到后半部,你基本上发现,不是你,是另一个人在写,这时候你们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写。最后那个福贵走出来的那条人生道路,不是我给他的,是他自己走出来的。我仅仅只是一个理解他的人,把他的行为抄在纸上而已,就这样。这就是写作中比较奇妙的,也就是我读到马尔克斯说他在“发明文学”的时候,我特有同感。当初我记得1988年的时候,我跟林斤澜在黄山下散步的时候,他那个时候认为写人物很重要。可我那时认为,人物有什么重要,人物要情感干什么?我那个时候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就是应该关注人物的欲望,不要关注他的性格,性格有什么?开朗的,或者是忧郁的,没什么意思。后来,发现也是简单化了。老林当时就跟我说,他有一次跟汪曾祺去看望沈从文,问沈从文说:“沈先生,小说怎么写?”沈从文说:“贴着人物写,就行了。”《活着》就是贴着人物写,《许三观卖血记》更是贴着人物写。但是,当你不这样写的时候,比如我早期的时候,我还真不相信这个话。什么贴着人物写,这就是说说而已,是吧!后来发现就是这样。沈先生是懂行的。跟我一个样,海明威有一篇著名的访谈。人家问他:你的长篇是怎么写出来的?他说,我的长篇一开始都以为是短篇,写着写着收不住结尾就成长篇了。我想海明威肯定是在吹牛。我一直怀疑作家的言论,认为他是在胡说,作家访谈千万不要完全去相信。但是也曾经有一段时间,比如我这篇《许三观卖血记》,刚开始,我真以为是短篇。那个时候,我计划是给《收获》写,一年写六个短篇。等到了发稿了,编辑给我打电话说:“怎么样?我们发稿了,已经拖了五天了,稿子怎么还没来到?”我说:“可能是个中篇。”他说:“好,那就发第四期吧!”到了第四期快要发稿子了,他说:“怎么还没来?”我说:“是长篇……”结果他就说:“第六期,第六期吧!”有些事情我想,确实是有一些经验,所以,福贵就这样写下去,落在前人的经验里了。
问:记忆的深刻程度是否会影响作家的成功?
答:记忆其实是一个不断发现的过程,就是你不断地通过一些什么东西马上想到这里。记忆的产生它很奇怪,它必须要有一些现在的东西,才能勾起你过去的东西。我写某一个小说的过程中,有时也会遇见一些记忆里的东西,所以就说可以放到这个小说里面。一般来说,让你的记忆始终处于一种,一种像现在的北京的秋天一样冷的,进入状态,肯定比让它们睡觉要好。你感觉随时就像在打仗一样,然后记忆肯定就很活跃。我刚开始写小说的时候,我就努力去想。我自己过去做些什么事情,能不能编成小说,就是随着这种搜肠刮肚的状态。刚开始写,那都是强迫,最困难的时候,就是坐不住,屁股跟那个椅子没任何感情,那难过的滋味。
现在?不再离开那个座位了。出去?就是有个电话说往什么地方去一下,心里就叹气;那么远的地方,又要坐地铁,还要坐汽车,多累啊!就不想去。
(此文为余华2001年9月13日在北京大学“孑民论坛”演讲记录稿。本次论坛由北大中文系卢永麟教授和韩毓海副教授共同主持,整理者为鲁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