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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2年第1期

诺贝尔文学奖2001年得主奈保尔专辑

作者:黄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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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答:也许是双重失明。我不觉得我已来到真实世界的终点。我旅行,看得更多,我脑中装着更多不同的文化,而乔伊斯这些人更受限制。他们来自帝国时期——就这么简单——而不知道它,没有把他们自己当成帝国作家。他们居住在这样一个世界,在那里他们看不到另一半或另四分之三。因为这个缘故,他们以为现实已被绘成图表了。
  我们应该重新考虑所有形式,而不只是小说:学术著作、历史,尤其是旅游著作。你只要看看契诃夫那本有关监狱岛萨哈林的书。他想把这次旅程设计成从A 点回到A点,并提供所有事实、人物和寓言。这是那个时期的游记作家被要求做的。而真正的作品,原应是契诃夫的作品,却被扔掉了,变成注脚。我们失去一本书,因为作家没有重新考虑形式。
  问:这使我想起为什么你有些章节或短篇冠以“未写”的故事,但实际上它们是非常浓缩、已写的故事……
  答:“未写”,因为它们并非既是历史又是虚构的。有一层事实的外壳,但内里有作家的幻想在作用。它不是被当成别的东西发表。
  问:那么,是什么促使你离开想象性的作品,转写可被归类为直接记录或口述历史的作品,例如你最近那本有关印度的书?
  答:那本有关印度的书(《印度:百万哗变》)不是口述历史:它是记述一个处于关键时刻的文明。它是透过人类经验写成的;这本书有一个特别的样式,它是由一条探究的线索串连起来的,它是非常小心地构造的。我是这样想的,也即真实的印度并不是我所想像的印度,而是他们所体验的印度。这是一个很大的发现;我是通过早期几本有关伊斯兰国家和美国南方腹地的书,而逐渐抵达这个发现的。我到南方的时候,才获得这个形式。在南方,人们向我描述他们所感到的东西;我对我这个发现激动不已。我从来不知道音乐和宗教是一种支持力量,可以抵挡无政府状态。我从来不明白这个。写南方的手法,运用到那本印度游记上。这本游记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学习过程。它远不止是口述历史。书中很大部分是根据实际旅行和每日的思考写成的。
  回到原来的问题,有两样东西让我感动:如果我写一本像那本印度游记那样的书,我会非常在意准确性。人们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改;我用手把它记下来,我不改它。接着,你还想获得另一种想像性的真实。例如在我这本新书(《世途》)中,我自以为取得一项特别成就,你也许没有意识到,就是“荒废的海湾”那一章讲述的米兰达故事。所有这些都是个人看法,我不是那种以权威资格表达看法的人。还有,二十五年来我都想描写那个奴隶社会,那个用新历书在这块土著的土地上创造出来的新社会(译注:奴隶社会和新社会皆指新大陆,殖民主义者的到来既创造新社会也创造奴隶社会)。我直接写。米兰达离家三十五年后回乡,看不到黑人。事情是这样的,他第一天就听见屋外人们在讲一种陌生的语言,他走近窗口,看到非洲人在草地上工作。稍后,当他转回来,他再次看不到黑人。他来到种植园大宅,闻到可可豆渗出的味道——这是他童年的味道。他看见女孩子们在远处奇怪地移动,拖着脚踏过正在晒干的可可豆。他终于明白了,那是工作:总是有奴隶在那里,但不是真的在场:对我来说是一个想象性的时刻,在这新历书里转悠。同样也属想象性的,是展示你怎样不纯正了,虽然你仍然很清楚你要做的事情,但是你做出各种改编,别人则根据你这些改编来判断你。有两种真实:我不能只拿走我在威尔特郡(译按:奈保尔在英国的居住地)见到的真实生活,却把我对这种生活的改变所作的哲学思考搁下。你不能这样做,无论是在事实上或想象中,于是你创造自己的建构,估量真实性,谈论变动,如此等等。
  问:一个基本的或推测性的问题;也许当你恢复失去的历史,细看它的页边和空白处,一种想象性的重构就会变得更加重要,而当你试图见证正在发生的事情,你反而需要作一种记实式的处理?
  答:……两者一样真实。
  问:你有时候很谨慎,不轻易解释你自己的作品,解释你定下的规则,我是一个不接受“作者已死”这种说法的人,因此我想问一下你自己的态度:当你谈论自己的作品时,似乎依然十分重视自己对文字的深情,以及你注入文字的东西。
  答:但我也知道,有很多种作家,有很多种写作,世界非常多样化,写作也必须非常多样化。也许可以说,这个与素材紧密连结的形式——也即开始很简单,然后在整个作品中熠熠生辉——是非常适合这种特殊素材的。不过,这是经过一生写作积累下来的,不能向别人推荐。每个作家都得寻找自己的方式。我很喜欢当我拿起一位作家的书,读到完全原创性的东西时那种感觉,那是他以自己的方式写出的。
  问:在当今作家之中,在任何体裁的同代人之中,可有哪个是你欣赏的,或读来消遣的?
  答:你把我问倒了。目前我正在读大量的“洛布”版拉丁文作品。我读很多过去的作品,填补不足。我喜欢易卜生,他是一个非常、非常宏大的作家。我喜欢佩皮斯(译注:英国日记作家),这是一个很大的发现:最伟大的英国作家之一。当然,还有巴尔扎克。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几乎是一生都在研读,我想,可以一个月读一页。
  问:诗歌呢?
  答:我喜欢麦克尼斯。他诗中有很多感觉我能分享……
  问:你是否意识到你作品中有诗人的动力?
  答:我尽量避免,事实上是尽量消灭它。我没有诗歌天分;如果有,也是偶尔为之,或与我所理解的诗完全不同。
  问:但大概也不会是你所反感的吧,既然写了出来。
  答:我担心太多美妙的思想。我已提到过伍尔芙……
  问:但你最近实际上留意某些绘画。
  答:尤其是印度艺术,我已了解得比较多。我开始觉得,我对现实主义的感情,有部分来自我身上的印度遗传。因为印度绘画有时是可怕地现实主义的。一般看法是,印度绘画侧重形式和装饰,但是,只要看看,例如这幅小画,它画的是奥朗则布皇帝1700年前,围攻德干高原一个山中堡垒。所有这些马,这些从装有防护板的大车里开火枪的士兵。这些牛卸下牛车上的轭,蹲下来背对战场。这些骆驼伏着,火枪架在它们背上。这幅画描写战争。早在有相机之前,能抓住这么多细节,真是不同凡响。那里是一匹马,竖起右脚,像真马那样。望着这幅画,你就可以写一篇有关印度战争的散文。
  问:还有基里椅的一幅画,它的标题被你用来做《抵达之谜》的书名,并围绕它展开有关想象和修改的叙述(译按:指小说主人公根据这幅画作出一些设想和修改,欲发展成一篇小说);而在这本新书中,也提到日本版画家北斋(译注:指浮世绘画家葛饰北斋)。
  答:非常美。北斋的木刻让人看到笔触和点的实质。他跟我所谈的现实主义很不同:他非常创新和好玩,有时很假,不是很好。有时一片瀑布简直不知所谓。
  问:因此,你看着这种作品,就创造自己的想象,像读者看书那样?
  答:读新作品事实上很困难。一个好的批评家能以清晰的头脑阅读作品,大多数人读书只是为了寻找他们已知道的。
  二十五年前,我写《在一个自由国家》时,我决定简化我要写的非洲风景,只选择若干元素,然后在不同阶段一再强调它们,让读者有一种已知道的幻觉。反正读者也会创造自己的风景。因此我想,我要给他某种非常格式化的东西让他去想象。
  问:用笔触勾勒出来,而不是用浓颜料画出来?
  答:我还喜欢以不同的方式重复一些事物。我喜欢让读者记住。米兰达的故事讲了四次。我的想法是,让人觉得已经知道,这种幻觉会使读者更容易理解不熟悉的事物。作家的生命像画家的生命一样,充满这些时刻,这些决定。米兰达那个故事中有很多反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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