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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2年第1期

诺贝尔文学奖2001年得主奈保尔专辑

作者:黄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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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苏·奈保尔,1932年生于西印度群岛特立尼达,十八岁获殖民地政府奖学金,到牛津大学读书,毕业后开始从事文学创作。1959年出版短篇小说集《米格尔大街》,获毛姆文学奖。1961年出版长篇小说《比斯瓦斯先生的房子》,被誉为后殖民文学巨著,确立了他在英语文学中的地位。1977年出版的《印度:受伤的文明》为非虚构作品。1979年出版小说《大河湾》,获布克奖。另有散文集《过分拥挤的奴隶禁闭营》、创作谈《寻找中心》和《阅读与写作》。最新作品是2001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半生》。
  黄灿然,诗人,主要著作有诗集《游泳池畔的冥想》、评论集《必要的角度》和译文集《见证与愉悦》等。现居香港,为《大公报》国际新闻翻译。
  
  敌人
  [英]V.S.奈保尔
  
  我总是把这个女人,我母亲,看作敌人。她老误解我做的一切,后来我想,她不只误解我,而且绝对不赞同我。我是一个独子,但对她来说一个已经太多。
  她恨我父亲,甚至他死后她还在恨他。
  她总是说:“继续做你在做的事吧。你是你爸的儿子,你听着,不是我的。”
  母亲跟我的真正决裂,不是发生在米格尔大街,而是发生在农村。
  母亲决定离开父亲,还要把我送到她母亲那里。
  我拒绝去。
  父亲生病,躺在床上。此外,他还答应说,如果我留在他身边,我会得到一整盒的彩色粉笔。
  我选择彩色粉笔和父亲。
  那时我们住在库努皮亚,父亲是那些甘蔗庄园的监工。他不是奴隶的监工,而是自由人的监工,但他把那些人当奴隶看待。他骑着一匹高大邋遢的褐色马,在那些庄园到处驰骋,挥鞭抽打劳工,而人们说——我真的不相信——他常常踢劳工。
  我不相信,因为父亲一生都住在库努皮亚,他知道你是无法欺侮库努皮亚人的。他们不是粗暴的人,但他们老想着杀人,他们有能耐等待几年,伺机杀死某个他们不喜欢的人。事实上,库努皮亚和泰布尔兰是特立尼达两个谋杀率很高的地区,派驻那里的警察很快就获得晋升。
  最初我们住在民工宿舍,但是父亲想搬去不远处的一座小木屋。
  母亲说:“你扮英雄。你自己去住你的房子。你听着。”
  她当然是害怕,但父亲坚持要搬。于是我们搬去那座房子,接着麻烦真的就来了。
  有一天临近中午时分,一个男人来到那座房子,问我母亲:“你丈夫在哪?”
  母亲说:“我不知道。”
  那男人用一根从木槿树折下的枝条剔牙齿。他吐了口痰说:“不要紧。我有时间。我可以等。”
  母亲说:“你别干这种事。我知道你想怎样,但我姐姐马上就要来了。”
  那男人大笑说:“我不干什么。我只想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家。”
  我吓得开始哭起来。
  那男人大笑。
  母亲说,“给我闭嘴,否则我会让你真哭。”
  我进了另一个房间,走来走去念道:“罗摩!罗摩!悉达罗摩!”这是父亲教我的,他说一有任何危险就念这个。
  我望出窗口。外面是又亮又热的日光,在灌木和树林的广阔世界里一个人也没有。
  接着我看到姨妈从那条路走来。
  她走来,问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在家里安安静静坐着,突然感到出了什么事。我感到必须来这里看看。”
  那男人说:“是呀,我知道那种感觉。”
  母亲总是很勇敢,这时却哭起来了。
  但这一切只会吓坏我们,我们真的被吓坏了。那件事之后父亲随身带枪,母亲手握一把锋利的短弯刀。
  接着,在夜里,常常可听见一些声音,有时从路上传来,有时从房子后面的灌木丛传来。发出声音的人说他们迷了路;说他们要灯盏;说他们是来告诉我父亲,他姐姐突然在德贝死了;说他们只是来告诉我父亲,糖厂发生大火。有时候会有两三个声音,从不同的方向叫喊,我们总是坐在黑暗的房子里,不敢睡,等待那些声音消失。当声音消失,那感觉更恐怖。
  父亲总是说:“他们还在外面。他们等你走出去探个究竟。”
  到了四五点,晨光出来了,我们会听见灌木丛里有脚步声,离开的脚步声。
  黑夜降临,我们就会把自己锁在房子里等待。有时候,连续几天什么事也没发生,然后我们又会听见他们。
  有一天父亲带了一条狗回家。我们叫它泰山。它更像用来玩耍的狗而不像看家狗。它是一条满身是毛的褐色大狗,我爱骑在它背上。
  黄昏来了,我便说:“泰山,进来陪我们吗?”
  它不。它留在门口呜呜叫,用爪子挠来挠去。
  泰山没活多久。
  有一天早晨我们发现它被砍成碎片,扔在最近门的那一级台阶上。
  我们昨夜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母亲开始跟父亲争吵,但父亲表现得好像一点也不在乎发生在他或我们身上的事。
  母亲总是说:“你扮勇敢。但勇敢不是让我们任何人丢掉性命,你听着。让我们离开这地方。”
  父亲开始在房子墙上悬挂希望的字句,是从《薄伽梵歌》和《圣经》上摘录的,有时是他刚想出来的。
  他对母亲发脾气的次数也更多了,甚至到了她一走进某个房间他就会尖叫并向她扔东西的程度。
  于是她回娘家,我跟父亲留下来。
  在那段日子,父亲很多时间都呆在床上,我也得跟他一块躺着。我第一次真正跟父亲交谈。他教我三件事。
  第一是这个。
  “儿子,”父亲问,“谁是你父亲?”
  我说:“你是我父亲。”
  “错。”
  “怎会错?”
  父亲说:“你想知道你真正的父亲是谁?上帝是你父亲。”
  “那么,你又是啥?”
  “我,我是谁?我是——让我想想,对了,我只是第二父亲之类的,不是你真正的父亲。”
  这个教导后来给我惹了不少麻烦,尤其是跟我母亲闹麻烦。
  父亲教我的第二件事是引力定律。
  我们当时正坐在床沿,他让一盒火柴掉下。
  他问:“好了,儿子,告诉我火柴为什么掉下。”
  我说:“它们就是会掉下的。你要它们做什么?往旁边走?”
  父亲说:“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它们掉下。它们掉下是因为引力定律。”
  接着他表演一个把戏给我看。他装了半桶水,把水桶举到肩膀上,然后飞快地旋转。
  他说:“瞧,水不会掉下。”
  但水掉下了。他全身湿透,地板也湿了。
  他说:“不要紧。我只是放了太多水罢了。再看。”
  第二次真的灵验。
  父亲教我的第三件事是掺颜色。这是在他死前几天。他病得很重,他很多时间都在颤抖和咕哝。就算是他睡着了,我也常常听见他在呻吟。
  我大部分时间都跟他呆在床上。
  有一天他对我说:“你有没有彩色铅笔?”
  我从枕头下取出彩色铅笔。
  他说:“你想不想看魔术?”
  我说:“什么,你真的懂得玩魔术?”
  他拿了黄色铅笔,涂了一个黄色方块。
  他问:“儿子,这是什么颜色?”
  我说:“黄色。”
  他说:“现在把蓝色铅笔给我,紧闭你的眼睛。”
  当我睁开眼睛,你说:“儿子,这个方块现在是什么颜色?”
  我说:“你真的不是在骗人?”
  他大笑,给我示范蓝色掺黄色如何变成绿色。
  我说:“你是说如果我拿一片树叶,把它洗了又洗洗得干干净净,最后它会变成黄色或蓝色?”
  他说:“不。你瞧,是上帝掺这些颜色。上帝,你的父亲。”
  我花很多时间试图变戏法。我唯一做得出来的是将两根火柴头合拢,点燃,让它们黏在一块。但父亲懂这个。但我终于发现一个戏法,肯定是父亲不知道的。他永远也没弄懂它,因为就在我准备给他看的那个晚上,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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