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6期
苍天白雪
作者:许春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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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结构严谨意义严肃的想象在冬天开始的时候让小枣终日沉默。他每天熬一些稀粥掺荞麦面给爷爷喝,他看到地主爷爷躺在残废了一条腿的床上,裹着一堆陈旧的破棉絮,如同一本被撕烂了边角的发黄的古书。
两间低矮阴暗的土屋里颓废与腐败的迹象越来越严重。屋顶细瘦的刺槐木梁在屋顶和天空的压力下循序渐进地弯下来,一些织网的蜘蛛贪生怕死从弯梁处撤走已经下落不明,只有老鼠仍不遗余力地啃噬着床腿和一只暗红色带有铜锁的旧箱子,没有了粮食的老鼠们百无聊赖地活着。夜深人静时,饥饿难忍的老鼠烦躁不安地叫着。小枣跟爷爷睡在一起,他听到了爷爷的叹息声时常在后半夜开始。
屋外冻硬的天空下,大地一片洁白。
村庄在季节的深处按部就班。
3
小枣给野兔解开了绳扣,野兔睁着灰色的眼睛看屋外齐腰深的大雪铺天盖地,也就灭绝了另谋生路的希望。野兔在屋内不规则地转了几圈,蹲在桌腿边,目光平静地看着小枣,小枣招招手,野兔尝试着向前挪动了几爪子,终于小枣将野兔抱在怀里,野兔几根稀稀拉拉的胡子微微颤动着,然后就闭起眼睛做出了一副死得其所的姿态。小枣放下野兔,说,“去,去,去鸡窝里住!”墙角的鸡窝里早已无鸡。
野兔在铺满稻草的鸡窝里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地活着。
小枣用稀粥喂野兔,野兔拒绝了,后来野兔开始啃玉米秸,它一边啃一边望着小枣,小枣对爷爷说,“玉米秸是烧火用的。”
小枣反复说,等姑姑一来,就杀兔子给爷爷补身子。
爷爷说,姑姑要等到雪化了后才会来。姑姑远嫁在二百里外的一个山区,山区里生长着稠密的毛竹和映山红,春暖花开的季节,姑姑在山区里挖了许多竹笋和草药送过来。
烧饭的柴草堵在灶堂里,屋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爷爷大声咳嗽着,他的脸上皱纹密布如同一些树木的纹理,肮脏的胡子在冬天全都变白了,小枣对爷爷穿拷绸衫拿皮鞭的年代陷入了梦幻般地似是而非的想象。
爷爷的痰堵在喉咙里进退两难,急促的喘息声在灰暗的屋子里流动,小枣将灶堂的火封好,捏起两只小拳头捶爷爷生硬的背,爷爷在小枣捶敲下酣畅淋漓地吐出了一口浓痰。他用浑浊的目光看着小枣,小枣如同一只刚出壳的瘦鸭,手指细瘦像梳齿,爷爷摩挲着小枣头顶上一小撮稀黄的毛,说,“我要让你上学!”
小枣用一个缺口的泥碗舀了一碗水,端给爷爷,“喝口水,顺顺嗓子。”小枣端碗不稳,一小部分水洒到了破棉被上,无声无息。
野兔很轻松地钻进里屋,它在灰暗的空间里睁着一双灰暗的眼睛来回走动,两只竖起的耳朵里灌满了无法听懂的语言。野兔在小枣烧柴禾时蹲在他旁边如同孝子贤孙。小枣抱起野兔放到灶堂边,“烤烤火,别冻坏了脚。”灶堂里火舔着了兔毛,小枣迅速将野兔搂在怀里,“这下你就不好看了。”野兔毛焦煳的味道深入人心,小枣用手缓慢地抹着卷曲的焦毛,拿来一把断了齿的木梳梳了几遍,野兔依然平静地看着小枣,没有丝毫恐惧。
又下雪了,小枣从屋外挖回了满满一水缸的雪做饭烧水。小枣关上门给爷爷点上牛粪饼火盆,牛粪饼在一个印有鱼形图案的黑色瓦钵中耐心而持久地燃烧着鲜红的火胎,土屋里逐渐暖和起来,野兔蹲在距离火钵二尺远的地方竖着耳朵听小枣跟爷爷说话。
小枣说,爷爷,你的皮鞭是什么颜色的?一鞭子抽下去就见血了吗?
爷爷说,我没有皮鞭,我只有锄头和扁担。小枣说,为什么我们家没有刘文彩家有钱?刘文彩家有好多好多大瓦房。
爷爷说,我不是刘文彩。
小枣说,瓦房呢?怎么住到土屋里,漏风,冷死了。
爷爷说,土屋还是政府分给的。
小枣说,你怎么当这么一个穷地主,真没意思。
爷爷说,我像地主吗?
小枣说,我看你不像地主,连一件拷绸衫都没有。
爷爷说,我会让你上学的。许多事你长大后才能弄懂。
小枣说,我已经长大了。穷人当了地主就不剥削穷人,对不对?刘文彩的爸爸就是地主,所以他就剥削穷人。
爷爷说,你不懂。
小枣说,地主里有好人,穷人里也有坏人,对吧?陈昌是贫农,他偷队里的牛,就坐牢去了。
爷爷说这些话不许在外面乱说,不然你过了年就不能复学,还要坐牢。
小枣说我记住了。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外面风雪声像千军万马从远处滚滚而来,小枣感到他跟爷爷就像住在海底一样,头顶上是波涛汹涌的大海。
雪天里的麻雀和乌鸦们无家可归四处流浪。
4
小枣记得爷爷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被押到大队部,爷爷脖子上吊一块柏树做成的猪圈门,很重,猪圈门板上写上了歪歪斜斜的黑色的字而且还有一个红色的“X”,像老师批改做错了的作业。那时候,蔚蓝色的天空白云如雪,温暖的风漫过红旗、高音喇叭和会场上此起彼伏的口号声。最初,小枣认为这是很好玩的事情,每个牛鬼蛇神的头顶上都戴着纸做的高帽子,帽子大小适中做工考究,颜色缤纷,像从古代童话中走来的人物。猪圈门太重,爷爷头上渗出了源源不断的汗水,多数汗水滴落到了地上。直到有一个偷过生产队黄豆的徐歪头一脚踹倒爷爷,小枣才觉得这件事并不好玩而且有了一些“血债要用血来还”的基本想法。于是他听到了自己的嘴里有磨牙霍霍的声音。爷爷蹒跚在田埂上,农具和粮食的故事在遥远的年代里提前结束了,一些过去的风景和往昔劳动的姿势在爷爷的思想深处死不瞑目。
被逐出学校的小枣并不知道在大雪封门前的一个黄昏,爷爷拖着笨重如树的身子找到了路线工作队队长,爷爷对队长说:“小枣是我在王桥镇宝灵寺门外香炉前捡来的,嫁在山区的女儿也是早年捡的。我是无儿无女的人。”
工作队队长是公社派来的,他满脸的胡子在黄昏的光线里特别茂盛,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贯穿了不可动摇的坚定意志,“不行,学校是贫下中农的学校。”
爷爷跪在队长胡子的右下方,枯涩的眼睛里艰难地流下了泪水,“请队长千万不要讲小枣是捡来的。让小枣来认几个字吧!”
那天傍晚的天空,晚霞满天,田野上庄稼收割干净,一些树和陈旧的标语牌穿插在天空与土地之间。
队长转身就走了,不理睬爷爷。
一位游历四方的民间医生在这一年收割水稻的日子里,很绝望地松开爷爷沉浮不定的脉搏,告诉远道而来的姑姑,爷爷的肺痨已经不可救药了。说完这话,屋外的天就暗了下来,许多蠓虫在深秋暗黄色的天空下密集地飞行,后来生产队的钟声在村西头栗子树下敲响了,下工了,人们拖着农具和麻袋一样空虚的身子走向居住的土屋和铁锅,走进夜晚黑暗的深处。
许多年后,小枣知道了那年秋天爷爷的肺部实际上已经像被子弹射穿的筛子一样百孔千疮。
然而,在大雪埋没了村庄的冬季,小枣还是对爷爷说,“明年开春,病好了,你带我到县城,听二和尚讲,县城都是瓦房,满街都是油条的香味。”
褐黄色的野兔在屋里四处流窜,后半夜时分,野兔和老鼠在墙角里打起了群架,小枣听到部分老鼠受伤的嗥叫,血腥的气息在黑暗空间里四处流淌。
雪还在下着,牛粪饼快要烧完了,天越来越冷,望着裂纹如网一样交叉密布的墙壁,小枣对爷爷说,“午饭到晚上停火半天,行不行?”爷爷从松懈的齿缝里挤出了肯定的意见。咳嗽的声音更加困难和复杂。小枣感到爷爷在这个冬天跟杨白劳有相似的经历,杨白劳在风雪交加的天气里卖豆腐,豆腐是世界上仅次于红烧死猪肉的最好吃的菜。小枣想,爷爷应该是卖过豆腐的。
小枣的手上已经有了冻疮,冻疮先是瘙痒不止,后来手背上虚肿而逐渐松软溃烂,没几天,小枣的两只手像两只烂柿子一样流脓淌水。小枣看到墙上挂着一个圆形的筛子下面糊了几张旧报纸,报纸是用来挡墙上裂缝的,在漫长的无所事事的雪天,小枣借着屋外漏进来的稀薄的光线,眼睛凑到墙上阅读报纸。不少字小枣不认识,但他还是隐约感到报纸上稠密的文字像大米一样铺满了版面。在这些发黄的文字中,标题显著内容充实,报纸上的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红旗在黄河长江流域一路迎风飘扬,革命歌声在第四版暂时停止了,一些早年穿呢制大衣住在京城里的重要坏人们长期以来伪装自己,他们生活腐败长年累月穿着皮鞋,现在终于被揪出来了。红旗下面的水渠里渠水清澈水稻茁壮成长丰收在望,而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民正在眺望着小枣家墙上报纸中的幸福生活,他们大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