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6期
苍天白雪
作者:许春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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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枣看着看着肚子就饿了,粮食越来越少,小枣只吃一只红薯一碗稀饭,他将剩下的半口袋米和一袋荞麦面留给爷爷过冬。等到雪化了,远方的姑姑就来了,姑姑会送来一口袋大米还有风干的草药以及山区的竹笋。
饥饿和寂寞在无声无息中蔓延。屋外的大雪反复修改村庄的地形与基本面貌,远处看村庄,类似于一道长长的圩埂埋伏在漫天大雪中。所有的人们都蜷缩在土屋里沉默不语,听到风雪声掠过村庄的上空,人们知道冻僵了的土屋里的人都还活着。
爷爷说,小枣你去大队部找路线工作队田英,请她无论如何来一趟。记住,要给人家下跪。小枣问为什么要找田英。
爷爷说有重要的话对她说。田英是个好人。
爷爷陈旧的目光在越过锅灶上的水缸后紧紧地停留在小枣的脸上,“我要让你读书。”
小枣说雪还没停。
爷爷咳嗽着,一些紫色的血与痰纠缠在一起,小枣递上痰钵,又舀了一碗水,爷爷端不动粗笨的泥碗了。
野兔蹲在水缸旁睁着一双灰色的眼睛很迷惘地注视着这一切。
5
小枣在距离墙上报纸三尺远的床上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中的小枣走了一夜的路,喝了许多水。小枣跟所有的地主富农贫农雇农一起在一片水田里种植水稻。绿油油的稻田,金黄色的稻浪在秋风中一望无际。红旗在田埂上飘扬,部分水蛇缠着旗杆向上攀援,劳动的号子和革命歌声在稻田上空和村庄的树梢上、烟囱上久久盘旋。炊烟升起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米汤的香味,小枣手捧封面上印有工农兵头像的课本,告诉人们“遍地英雄下夕烟”的事情。
梦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屋内黑暗如潮,野兔和老鼠们像农民起义一样地来势凶猛大打出手,小枣梦的后半部分也就没有了下文。
雪太大,村庄里部分年久失修的土屋就地倒塌,一些人从小枣家门前跋涉着经过并留下了部分琐碎的声音,好像是说村子里有人被砸伤了。
小枣发现家里的刺槐树屋梁越来越弯,屋梁的内部结构开始松懈,他想起了死不改悔负隅顽抗的词汇。
爷爷说,你去找田英。我有要紧的话跟她说。
小枣说,等雪停了,我就去。
小枣用狗皮帽子将头裹好,又围绕着头顶和下巴扎了一根紫色的布带,耳朵和脖颈蜷在狗毛里无比温暖。狗皮帽子是当年日本鬼子用过的,爷爷用五只鸡蛋换来的。
田英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知青,小枣记得她皮肤细腻像剥削阶级,她每天坚持刷牙,见到人笑眯眯的就露出了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田英在路线教育工作队从来不凶,田英说话的声音就像一个大夫问病人的病情。
雪停了,天空的厚重的云破棉絮一样四处铺陈,一些破棉絮的缝隙里漏出了白色的亮光,天地间,寂静无声。村庄里的房屋肥胖如蚕地卧在深雪里已失去了基本轮廓,仔细辨认那些孤立的烟囱,知道了那里人烟依旧。
风从脸上削过,类似于被鞭子抽过一样,又疼又麻。远处的大队部同样含含糊糊不清不白地埋伏在坡岗下面。
大队部里空无一人,所有的门都敞开如同饥饿的大口,风猛烈地灌进去不见踪影。倚着一扇棺材板做成的木门,小枣看到死人棺材里的姿势在门板上复活了,他有些怕,风声如同鬼子的刺刀一样尖锐。
给工作队烧饭的胡大爷拄着一根桑木树棍,捣着雪走来了。
小枣对胡大爷说,我找田英,爷爷叫她去一趟。
胡大爷目光呆滞地望着干瘦的小枣,他嘴里冒出的热气源源不断,很快又在空气中被冻住了。胡大爷说,田英他们去每个生产队挨家挨户地查看雪灾中群众死伤的情况去了。
小枣愣愣地站在那里,他眼前雪地上跳跃着许多绝望的表情,一张张枯黄的脸如同冬天衰败的桑叶。
回到家时,野兔蹦跳着蹿上来,小枣抱起野兔又拍了拍野兔瘦小的脑袋,然后轻轻地放到地上。小枣对里屋的爷爷说,“爷爷,我不冷了,全身都冒汗了。”
一进里屋,爷爷说,“小枣,快,快过来给田大姐磕头!”
小枣看清了灰黯土屋里的田英,田英从那张腿脚摇晃的板凳上站起来,脸上微笑着,“不要磕头。”
爷爷焦躁地命令小枣,“跪下!”
小枣的膝盖的骨头开始错位,他不想跪,但腿还是哆嗦着准备跪倒。
田英说,不用跪了。
小枣突然跑到铁锅旁舀了一碗水递给田英,大姐你喝口水吧!
爷爷说,“跪下!”
小枣想既然人家不让跪,为什么还要跪呢。他对爷爷说,“要不要加牛粪饼?”
其实,牛粪火盆里旺火通红,屋内温暖如春还夹杂着牛粪焚烧时残余的稻草的气息。
小枣终于没有下跪。
田英离开时对爷爷说,“你的情况我知道了,放心吧,我会向上反映的。”
爷爷从生锈的喉咙里挤出了一大串感谢的话。
小枣从牛粪火盆里取出一个烧得焦香的红薯给田英,田英笑着说这孩子真懂事,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让小枣想起了鱼的牙。
小枣看到田英穿着军黄色大衣,军用棉鞋笨重而暖和,她臃肿不堪地在深雪里踩出深浅不一的脚印,直到她走进另一户土屋,小枣才停止了对田英庄严而美丽的注视。
爷爷和田英对话的具体细节小枣一无所知,许多年后小枣知道对话内容时实际上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而那天田英离开后,小枣常常倚着门框持久地发呆。
6
年关到了,空气中并没有出现久违了的杀猪宰鸭的鞭炮声,眺望春天的死猪肉,村庄里的人们口水在嘴里汹涌澎湃。
雪停的日子里,天空露出了短暂的睛朗。先是破棉絮一样的云在低矮的空中方向很不明确地移动着,中午时分,头顶上方的几块破棉絮在缓慢移动中很缠绵地重叠着绞在一起,天空突然出现了水缸被砸破了一样的巨大裂缝,憋了整整一个多月的阳光,喷射出箭一样的光芒,破棉絮的边缘像被火烧着了一样,泛滥出透彻的光焰,雪地上如梦初醒般地折射出刺眼的白光,一小部分人流出了泪水。
此后的日子里不再下雪,冷酷的天气将天和地牢牢地封冻浇铸在一起,积雪冻有二尺多深,雪下面的道路和小麦已经面目全非,人们在冻硬的雪地上重新踩出血管一样弯曲的道路。大队高音喇叭在刺骨的寒风中反复通知,晚上大队部放电影。
小枣给爷爷烧了一盆牛粪火,又将烧烫了的火砖用一块粗蓝布包好放到爷爷的被窝里。爷爷说,你去吧,有兔子陪着我呢。
野兔正在床沿下啃玉米秸,它的牙就像锯齿一样将枯黄的玉米秸锯碎。
爷爷和小枣已经很长时间不提杀兔子吃了。
夜晚来临的时候,一轮清白的月亮挂在深远的天空,星星都出齐了,蓝色的天幕上一颗颗星星纽扣般地各就各位,一阵尖锐的风在空中削过,小枣看到天空的星星在风中微微颤动了一下。
整个村庄仿佛刚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四面八方的人扛着脑袋和板凳向大队部走去,一些杂乱无章的声音在空旷的雪野上遥相呼应,月光下,路边的白杨树裸露着骨架将细瘦的枝干伸向寒风中的天空,天空空空荡荡。
踩在雪地上,鞋子与雪发出了咕咕吱吱的声音,类似于一个老人古怪的笑声,在遍地月光下,人们心情良好地去看电影。
露天电影在大队部门前的雪地上开映。两根电线杆之间拉着电影银幕,灯光打上去,银幕上脏兮兮的,一些褐色的斑块像小孩的尿渍,尿渍依然亲切。
电影是小枣已经看过六遍的样板戏,六十遍也同样让小枣保持巨大的热情,他已经会背大部分的台词和唱段了。所有的人坐在雪地上冻得牙齿格格直响,好在电影上也在下雪,一些军人穿林海跨雪原准备去端掉敌人的老巢,小枣发现军人的衣服完整还有皮靴,雪白的披风搭在肩上又漂亮又不会挨冻。银幕上出现了猎户的女儿,细皮嫩肉保养得很好根本就不像受苦的人,难怪她在控诉敌人时没有流下真正的泪水,八年的苦难没有改变猎户女儿青春焕发的面容,小枣有些糊涂了。银幕在寒风中晃动,革命军人和反动的土匪在银幕上先后随风晃动身体前仰后合,一边打仗一边唱歌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小枣总担心土匪听懂了侦察员唱歌的内容而痛下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