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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2年第6期

苍天白雪

作者:许春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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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雪在天空飞舞的姿势不像鹅毛,小枣对爷爷说,像棉花。
  棉花一样的大雪掩埋了村里的道路、房屋、石磨以及人和狗在村巷里走动的影子。小枣出门的时候看到雪停后空气中流淌着一绺一绺尖细的西北风如同刘拐腿的剃头刀子,耳朵里灌满了哨子一样的风声,西北风呼啸着撕起地面上的碎雪一浪接一浪地卷向空中,小枣觉得如果卷起的是面粉就好了。小枣的鼻子冻成了透明的萝卜,鼻涕在脆弱的鼻腔里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远处,柳溪河封死了,河边的柳树裹一层白色站在河边的风中默守陈规,那些僵硬的姿势让小枣可以准确地辨认河的位置。小枣想起了夏天绿柳如烟河水清且涟漪的日子,九岁的小枣在河里摸回了好几条活蹦乱跳的鱼。夏天的阳光在小枣的脑袋里久久不绝。
  现在小枣沿着起伏不定的雪线寻找野鸡、野兔留下的脚印,凭着一鳞半爪向前搜索,那些野鸡、野兔就像暗藏的阶级敌人暴露后在劫难逃。小枣在雪地上寻找的过程中,脑海里反复出现课本上黄世仁、刘文彩、鸠山、胡传魁等走投无路的形象。
  然而小枣幼稚的头脑里坚决地认定,爷爷不是黄世仁,甚至更像杨白劳。爷爷的胡子杂乱如草,破棉袄上补丁层出不穷而且一些旧棉花从肩部已经暴露无遗。小枣听到爷爷的咳嗽声昼夜不息如同一架快要报废的旧机器,在杂乱无章的夜晚,小枣听到痰在爷爷的喉咙里死缠活赖地堵住了爷爷的喘息,他无比仇恨爷爷喉咙里那些烟黄色的浓痰。
  小枣在村东大坝上终于发现了浅显的野兔脚印左右交叉弯曲着向坝底部的沟坎延伸,小枣如发现救命稻草一样地直扑下去,风吹起小枣头顶上一小撮枯黄的头发。
  在沟坎下面一个废弃的水泵房的土坯下,小枣活捉了一只褐黄色的野兔。野兔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眼睛里流露出恐惧和绝望的光芒,当小枣将野兔堵在土坯下死角时,野兔就闭起灰色的眼睛缩起尾巴,完全放弃了抵抗。
  小枣要用这只野兔给爷爷补身子。
  已经有大半年没吃过肉了,春天杨花似雪的日子里,生产队的一头老母猪得瘟病死了,村里的厨子张三嘴用酱油、大葱红烧死猪肉,每户分得了半碗,小枣和爷爷吃肉时脸上流了许多汗,小枣抹着嘴角的油对爷爷说要是队里天天死猪就好了。死猪肉的香气持久地驻扎在肠胃里和记忆中,小枣每想到此,口水就在齿缝里蠢蠢欲动。抬起头,他发现大坝上的一些木质疏松的标语牌在风雪中旗帜鲜明,标语牌上字迹锈蚀意义明确: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小枣用一截棕红色的麻绳将野兔拴在家里的桌腿上,爷爷在里屋猛烈地咳嗽着表扬小枣,小枣听到其中有一句是,“你要上学。”
  小枣尝试着拿起了家里那把缺了口的菜刀,他拎着刀围绕着兔子转了几圈。野兔很平静地看着小枣,灰色的眼珠从容不迫地一眨一眨的。小枣“啊”地惊叫了一声,爷爷问,“怎么了?”小枣的刀掉在地上并砸起了一些微尘,小枣没有告诉爷爷,他发现野兔临危不惧视死如归如同早年慷慨就义的先烈。
  土屋里滋生出悠久的霉味和旷日持久的寂静,没有一点声音。小枣蹲在地上看野兔褐黄色的毛柔软整齐方向一致,短小的尾巴偶尔甩出一段软弱的弧线。
  屋外又下雪了,小枣对爷爷说,等几天姑姑来了杀兔子给你吃吧。
  
  2
  
  村庄如同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静静地卧倒在风雪中自生自灭。在一些漫长无边的深夜里,凛冽的风趟过地图上的一些重要城市和河流后迅速削过村庄上空的烟囱和树,在风声的缝隙里,偶尔有一两声狗叫穿插其间,一部分人躺在寂寞的土炕上睁着黑亮的眼睛回忆起夏天河水里人和树的影子。
  小枣在大雪还没有来临的日子里离开了贴有领袖头像和“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标语的教室。大队中心小学是去年在一片乱坟岗上建起来的,去年二年级八岁的小枣跟五年级十八岁的王槐一起砍树挖坟,他们从来历不明的乱坟中挖出了许多头骨和部分陪葬用的陶罐,温暖的阳光照亮了额头上汹涌的汗水和腐朽的棺材板以及支离破碎的死人骨头。那些已死去多年的骨头光滑洁白泛滥出一层耀眼的白光被错综复杂地堆在一起如同一堆刚刚劈好的柴禾。公社“路线教育工作队”的一位胡子很茂盛的人站在五月的风中面对着堆积如山的骨头说,用粉碎机粉碎作为农业肥料。
  去年农业学大寨运动中,每个生产队分得了两麻袋自力更生土法上马的骨肥。小枣看到粉碎机的皮带呼啸着旋转,骨头的碎渣从机器里大口大口地吐出来,柴油的味道在空气中四处蔓延,死人的眼睛飘满了弯曲的天空。那时候,小枣的心怦怦乱跳。
  在鲜花盛开的村庄之外,土坯垒成的学校抹平了乱坟岗,填出了一块操场,部分树木和标语栽插在学校四周,一面红色的旗帜和一只高音喇叭在空中紧密配合遥相呼应。在旗帜和喇叭的下面,小枣跟一至五年级的学生们坐在棺材板做成的课桌前背诵课文中的语录以及京剧唱词。棺材板纹路散漫模糊颜色深浅不一,相当一部分已经腐朽,小枣他们用小刀一捅就能捅破课桌,挖了乱坟后,棺材板课桌摆满了教室,死人睡过的木板上放满了内容深刻文字尖锐的课本,课本上有许多地主反革命还有一些特务在课文的后半部分破坏水坝和发电厂,形势非常严峻。小枣只是觉得书中的事情很好玩,他甚至觉得地主偷生产队的辣椒还不如去偷生产队的玉米,辣椒是吃不了多少的,而刘文学看到地主偷辣椒应该去汇报队长而不该跟地主打架,小孩是打不过大人的。去年爷爷站在家里被烟熏黑了的锅灶旁说,“偷辣椒犯不上死罪,杀人就枪毙。”
  小枣太小,他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地主不好穷人好。想不通,他就不想了。直到路线教育工作队队长宣布地主狗崽子小枣退学,小枣才觉得爷爷这个半死不活的肺痨地主让他不能上学了。小枣看到胡子很茂盛的队长手在空中做出许多姿势,工作队长用打架一样的声音说,“要保证贫雇农的子女上学,教室只有两间。地富反坏右的狗崽子一律滚回去!”小枣发现队长的的鼻子上冒出了袅袅如烟的热气,胡子在灰紫色嘴唇的颤动中茁壮成长。
  小枣准备找工作队队长说,他也参加了挖坟,从坟里抬出过六块烂掉的棺材板,如果桌子不够,他就站着听课,自己长大后保证做贫下中农的接班人,决不当地主的接班人。他像一只小猫一样来到了教室隔壁的工作队的屋子,他抹了一把鼻涕,呆呆地站在门框边,他看到队长正在屋里拼命地喝水,一缕细瘦的阳光从窗外漏进来照耀着队长茂盛的胡子,胡子上沾满了水珠。队长站在那里问,“干什么?”小枣看到队长身后的土墙上裂缝错综复杂,宣传画上的李玉和目光炯炯地看着队长的后脑勺和小枣迷惘的面孔,小枣转身,一溜烟跑了。他听到队长喝水的声音由此及彼,咕噜咕噜如同麻鸭在水里扎猛子。
  小枣离开学校后,冬天就来了,北方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像鬼子进村一样,风扫荡着村里此起彼伏的树和屋顶的茅草。那一天,小枣看到灰蓝色的天空下树叶和屋顶的茅草相互纠缠着漫天飞扬,土屋墙上的泥巴大面积脱落,一些用石灰水刷在墙上的标语也缺胳膊少腿了,部分重要笔划断裂改变了标语的意义和性质。不久村口的那棵老槐树被撕成裸体后只留下干枯的骨架类似于挖坟后打开棺材时见到的死人的骨骼。狗在冬天来临的风中嗥叫着奔走,残存的鸡鸭烦燥地在村巷里怪叫并随地拉屎,小枣弯着虾一样瘦小的身躯将冬天烤火的干牛粪饼搬进屋里垛好,等到在火钵里点上牛粪饼取暖时,天就下雪了,冬季如期而至。
  眺望山区红旗被子弹穿得百孔千疮的年代,爷爷挥舞着皮鞭穿着印有钱币图案的黑色拷绸衫牙齿里咀嚼着粮食和穷人的血肉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爷爷的拷绸衫在四月的乡间迎风飘扬,他用大斗进小斗出的方式掠夺粮食。爷爷捧着铜制的水烟袋将一位欠租的佃户吊在门前古老的皂角树下抽着响亮的皮鞭,皮鞭的声音穿越历史和成片的稻田在书中沉淀为罪恶。爷爷于丰收在望的年景里请来了戏班子唱了三天三夜的大戏,唱戏的过程中,他坐在一把牢固的红木太师椅上一边吃着成熟的柿子一边颠动着贪婪的脑袋并且目光紧紧咬住了一个面貌姣好的花旦,四合院里树木葱茏,榆树叶铜钱一样在秋风中沙沙作响,厨房里肉香弥漫,人们在远离地主四合院的地方风声鹤唳,部分雇农面对浩荡的风声挥泪告别亲人,踏上了逃荒的长途。人们残破的衣袖里空虚而寂寞,他们目光愤懑地注视着地主家的烟囱,烟囱里冒出油味浓重的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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