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6期
苍天白雪
作者:许春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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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冻得硬梆梆的,一些观众站起来在雪地上跺脚,银幕上土匪在小枣腿脚冻得麻木不仁的时候基本上被全部消灭。山洞里油灯还亮着,土匪的酒肉遍地都是。
第二部电影还没有放完字幕,不知谁狼一样地尖叫起来,“不好了,村里起火了!”
小枣扭过头望着远处的村庄里自西向东一片火海。火在风的煽动下潮水般地席卷着陈旧的草屋。一阵阵劈劈啪啪的竹节炸裂木梁折断的声音由远及近鲜明突出。
小枣哭喊着爷爷随大人们一起跌跌撞撞地向村里跑。小枣进村的时候,村庄已烧掉了大半截,空气中飞扬着灰烬和焦煳的味道,风卷扬起灰烬漫天飞舞。小枣哭着撞进了自己家门,爷爷,爷爷。
一切都冻死了,没有水,整个村庄在大火中自生自灭。嘈杂的叫声、哭声和房屋爆裂倒塌声一浪高过一浪,一些没有烧掉的房屋里,人们在抢运水缸、坛子、棉被和剩余的粮食。
小枣家的房子已经被火舔着了,爷爷在床上咳嗽着,他听到了屋外土崩瓦解的声音,他对小枣说,“我要让你上学。”野兔蹲在床沿下一动不动。
等到村里人将爷爷抬到村前安全地带时,小枣家西屋墙角上蹿出了第一绺黄色的火焰,几分钟后,干燥的陈年土屋以最快的速度摧枯拉朽,弯曲的木梁不堪一击地断了,空中蹿出一丈多高的火头,不到几分钟整个屋子就地坍塌。
野兔一直跟在小枣的身后跑着,天亮时分,小枣将野兔抱到远处的堤埂下,“快跑!”野兔不动,小枣用手中的棍子狠狠地砸向野兔,“再不跑,天亮你就没命了!”
野兔被砸疼了,“吱溜”一声向远处的雪原跑去。
第二天太阳升起来时,整个村庄已烧成了一片废墟。阳光照亮了村庄倾圮的烧焦的土屋,一些屋梁和枯树还冒着残余的黑烟,黑色的灰烬在风中一阵阵扬起。村庄废墟周围是一片冻僵的雪野,小枣看到了黑白分明的巨大色块。小枣的爷爷在这一天夜里咽气,具体时间不详。
7
那场大火焚烧了二十五年后,我居住的城市里高楼如树一样稠密,立交桥错综复杂地缠绕在城市的关键部位,夜晚潦草的霓虹灯你来我往川流不息地闪烁着。
在整个城市都在为一部美国大片面红耳赤心惊肉跳的某天下午,我见到了在省妇联工作的田英,田英现在主编一本有关时装流行色以及女性生理保健方面的刊物。田英坐在棕色的真皮沙发椅里向我叙述了二十五年前跟我爷爷对话的全部细节。
我爷爷家原是三乡十八村的首富,拥有六百亩田产和一个中药铺、一个“炕鸭坊”,民国后曾祖辈抽鸦片家道日益衰败,至我爷爷辈家中已经田产卖尽,不名一文,爷爷成了一个流浪四方的乞丐,终身未娶。土改时爷爷回到本乡分得两间草屋一亩四分地,先后收养了姑姑和我。定成份时,爷爷找到戴黄军帽背三八大盖的土改工作组,爷爷说,“以前我们家是大户,怎么能定我贫农呢。求你们看在我祖上的份上,能不能给我一个地主?”
1998年12月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我从一家新闻单位调到省文学院从事专业创作,在填写《干部调动登记表》时,我在“家庭出身”一栏里填上了“地主”。
人事处长换了一张表给我,他说,现在已不用地主、富农这些名称了,填“农民”就行了。新的表格中已经没有家庭出身这一栏了,还剩下一些旧表格不用完有点浪费。
我重新填表,认真写上“农民”二字。
许春樵,作家,现居合肥。曾出版有小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