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冬夜笔记
作者:张 炜
字体: 【大 中 小】
我在一个中篇小说(《瀛州思絮录》)中写了一些东渡日本的古代学人,这些人是由徐芾(福)带领过去的。传说中徐这个人很了不起,《史记》上也有记载。他当时算是一个隐蔽下来的知识分子,为避秦祸,历尽千难万险东渡到了当时还处于石器时代的日本,以先进的思想与科学成果,使日本马上进入了弥生时代。这在日本现代考古学中是得到支持的,有充分依据。我按照传说,在书中让这个人当了皇帝。他当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成立了各种不同的机构,其中的一个机构叫“大言院”。这个院专门接纳各种大知识分子,成为典型的放言之地,徐芾要求他们所言必大,越大越有利于国计与民生。为什么?因为生活中琐屑庸常之言太多,它们需要大言的中和。我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者居多,但对此篇心存喜欢。
消费文化对启蒙立场的软化是显而易见的。实用主义可以直接导致人们对于思想的冷漠。实用主义瓦解思想、毁坏理想,往往是任何时期的机会主义者最乐于采用的武器。消费至上的文化潮流是西方商业扩张之舟赖以运行的基础,而实用主义恰恰在怂恿这一切。从历史的观念和角度看待问题,可以发现实用主义的狭隘性和虚伪性。实用主义是一种稍稍经过了包装的愚民主义,是与启蒙立场和科学思想相对立的东西。知识分子可以在思想的压力下发出一点声音,但却常常在物质的压力下丧失声音。这是最为不幸的事实。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良心,哀莫大于心死。消费至上是西方商业扩张主义文化的内核部分,它泛滥的结果,不是将“心”扼死,而是慢慢淹死。
永远的鲁迅
进入新世纪,知识界开始重新认识鲁迅。我们发现鲁迅在一般人最容易妥协的一些方面,始终坚持着。这需要多么大的理性和韧性。他的清晰与坚定无可比拟。他是一个人,却抵御了无边的黑暗。他能够把巨大的勇气和朴素的精神紧密结合在一起。无论污浊与黑暗以怎样的伪装出现,他都给予及时的揭破。他在无情的揭破之中,给予弱者的却是真正的生的温暖。鲁迅的宽容和仁慈,是他的力量和勇气之源。这一点是从他的文字中最易发现的。更为让人惊愕的是,在他的已经远离我们几十年的墨迹中,我们却一再地感到了当代的贴切和鲜活。几乎所有的犀利都可以针对刚刚开始的这个世纪。
这就不由得让我们思索文学和思想的所谓永恒的道路。原来执着于当时,也就拥有了未来。只要是人的世界,就需要人的执着。真正的人的声音才是永恒的。阅读鲁迅,我每每为他的宽容和仁慈而感动而惊讶。当然还有他的勇气和锐利。可是后者不仅覆盖不了前者,简直就是由前者派生出来的。
谈到鲁迅先生的作品,许多人议论,说他的短文耽误了他成为大师。好像一个人只要写出了长篇巨文就先自伟大了一半似的,好像远离了现实的纷争就一定有了更广博更深远的思想一样。其实鲁迅最伟大之处恰恰就在于他的不回避。一个人的力量和自信达到了这样的地步,一个人的胸襟里充盈着这样的正义,才会有这种不回避。看起来是面对一人一事,看起来是应付了具体的挑战,实际上是回答和面对了永恒的纠缠。这种事业是真正伟大的,因为这其中包含了鲜活的永恒。可以说,没有杂文鲁迅,就没有我们今天看到的大师鲁迅。这种真正意义上的世界级的大师,在中外文学史上是极为罕见的。
一般的专业人物是非常害怕那种具体纠缠的。因为他们没有能力和勇气,更没有信心对付和解决这种种切近的问题。人与人的纷争在当时与未来都极易被误解和歪曲的,这是需要冒极大风险的。只有真正的伟人才敢于直面这种风险。还有,在这种看去时而屑琐和无聊的纠缠中,一个人即便有再大的精力也会弥散不守,于是就不会有太大的造就。敏悟如鲁迅当然不会对这些起码的道理失察,不会对这些基本的问题都失去了理解。他的伟大和不凡,就在于能够超越一般的体认和理解,直接迎进。而我们现在遭遇的现实往往是:所谓的知识分子总是有着极大的精明和超脱,他们能够如此达观和谅解,他们先自学会了不与凡人过招的孤傲。实际说白了,不过是小聪明,是通常的自私和冷漠而已。
如果是一个作家,这种自私和冷漠必会毁掉他的大创作。
一个人时时回避具体的挑战,可能不完全是因为他的过于博大和崇高,也不是因为其视界的特别开阔辽远,而大半是勇气和能力不逮的问题;当然,主要还是人格——是它最终决定和框束了一个人的选择。
作家的独特性
我们不能将作家的工作说成一种职业。因为通常作家是一些更其复杂的人。说到作家,许多规则就不适用了。我们没法不对艺术家给予宽容,因为我们知道艺术是无常理常规可遵循的。有人总是给艺术制定一些原则,认为他们发现的这一切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其实大半是简单了;有的甚至直接就是错的、极为荒谬的。文学方面有无数成功的方法和经验,我们一时还难以定于一尊。至于作家应该怎样去做,怎样做,这就更难说了。总的来说我们倾向于极大地信任和容忍作家,支持他们各种各样的尝试。
作家的人文关怀与别人不同的是,它在作品中的表达常常来得曲折而隐晦,只有某些时候是鲜明而透彻的。作家的关键问题是写得好不好,写得好,怎样的特征都不会妨碍他。作家用意境和情节人物之类完成的东西,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概括的。所以我们有时候可以不读一些所谓的文评大论。我们理想中的文学评论最好是这样的:它尽可能不去概括和发掘什么大义,不做结论,而只是展现赏读的细致微妙的过程。因为结论是多么不易的事情,文学阅读中的大多数时候一有结论就是错的。可见作家正因为难以得出结论,才使用了几十万字甚至更多,还动用了比喻、暗示、景物描写等等复杂难言的方法,简直是使用了十八般武艺。为什么?其中一个主要的目的,就是要千方百计地接近那些极难以表达的东西。既然如此艰难,那么动不动就要做出结论的文学批评也就危险了。它们通常会把作家苦心经营的东西给破坏和歪曲掉。他们这时候的无尽的论述与作品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与文学也没有什么关系。
在我们看来,一个作家或文学研究者在文学作品面前不能陶醉于语言,在语言的魅力面前无动于衷,简直就是一种罪过。难道文学不是一种语言艺术吗?中国古代有一种“以诗论诗”的传统和经验,其良苦用心就是要极力抓住那些极易飘逝之物,要千方百计接近艺术的本质部分。没有“以诗论诗”的能力,就失去了进入的条件。
现在的学院式批评是让人痛苦不堪的。文学和这种批评纠缠在一起没有前途。这只是一种在内部自我繁衍的东西,它寄生于文学,却与文学毫无关系。这一类文章在批评和议论作品时,基本上不得要领,却常常花哨异常。他们一直致力于创造的所谓“体系”、可以传授的不无神秘的方法,讲白了都是文学的天敌。文学的理解和批评是在感动中进行的,更是在领悟中生发的。在世界范围内的学院式批评中,更多的是在进行一些人世间最无聊最不幸的工作:捏造和呓语。我们寄希望于新的学院,寄希望于学院内的一种新的反证,一种充满前途的生长。目前已现端倪。
那些学院式的捏造和呓语当然经历了长期的、有时甚至是极为严苛的训练过程。它们在表述上是严谨的,但也是冷酷的。它们在使用概念、推导方法,以至于词汇运用方面,都沿着一条僵死刻板的学术轨迹行进。冷漠,超然,生僻,只是与文学越来越无干系。它们不断地输出自己的理论和学术,并扰乱二十世纪以来创作界的先锋实验,背离文学,走向无聊和死亡。这种文学的研究和文学的实践由于没有血肉生命、最终并不进入活泼生动的生命世界。
与这种批评差不多、可称为孪生兄弟的是那些看似率性而随意的批评,一种与网络时代极为适应的朋克式话语游戏。这一类批评完全不再顾及基本的道德底线与学术规范,也没有相对固定的学术见解和人生立场,只图一时的利欲达到或话语快感,一种姿态自赏和自慰仪式。他们重视采用中学生式的稚嫩而斑斓的辞藻,渴望“颠覆”,却完全没有起码的生活阅历和艺术感受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