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冬夜笔记
作者:张 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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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我们又看到了一个高论,说总而言之文学是农业文明的产物,它必然要随着农业文明的消逝而消逝。我们不知道他的根据是什么,为什么就是农业文明的产物?如果人是野蛮时代的产物,那么人随着野蛮时代的消逝也要必然消逝?用他们的逻辑看,今天的纳米技术、电脑火箭,更包括网络,都是工业文明的产物,也要随着工业文明的消逝而消逝——早晚要消逝。不过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即便它们全消逝了的那一天,文学还是要存在。为什么?因为惟有文学不是什么农业文明或工业文明的产物,它仅仅是生命的产物。生命还存在于这个不幸的世界上,生命还硬要赖在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没有文学?
有人错把文学当成一种手艺了。他们以为文学也像修理石磨、锔锅等民间手艺一样,在今天终要绝迹。这真可笑。其实文学比一些人从心里恐惧的帝国的大厦还要长久不知多少倍。文学与我们生存所需要的水和空气阳光之类一样,是须臾不可分离而又常常忽略之物。
文学的作用不变,它被接受的程度和方式也没有变。人世间总是有一些心灵要由文学去护养。有时读的人多一些,有时读的人少一些,这都无大碍,也更无妨。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我们完全不必为一时的阅读人数和印刷量的增减而痛苦或过分欣喜。翻开俄国著名女诗人阿赫玛托娃的自述就会读到这样的话:“那时,巴黎……诗——无人问津。”“1912年我的第一本诗集《黄昏》出版。只印三百册。批评界对它的评价尚好。”“1914年第二本诗集《念珠》问世。它的生存时间只有六周左右。”由此再想想托尔斯泰和雨果遇到的问题,我们也就可以明白,文学很难说什么时候就一定是风行于世的。它既非随着时间而上扬,也并非是一路走向下坡。文学的空间不是肉眼能够观测的。但即便是极小的空间,它妨碍了阿赫玛托娃成为杰出的诗人了吗?它妨碍了她的作品超越国界和时间、神秘地走向无边的遥远了吗?
文学走入人的心灵不是没有条件的。真正的文学是不会像香肠一样在人群中成束地传来递去的,如果出现例外,那也要有特殊的条件。真正理解文学的人,从来不会期望文学以非文学的方式被接受。像阿赫玛托娃所遇到的情况,应该说是最正常不过的。她当时没有感到文学要灭亡,也没有感到文学的力量在减弱。因为她大概从未想到让文学一夜之间或两夜之间会改变生活中的什么。文学不是机枪,也不是法律条款。
思想的立足点
人要有立足点。思想的立足点当然比什么都重要。没有世界观的作家是不能成立的,他顶多是精神和思想海洋里的一个浮游生物,大概不是很重要的。我们以前多次提到作家的持重,他的起码的自尊和矜持,还有他的“不慌”。作家真的应该是一些有老主意的人,他们面对一个迅速变化着的世界能够思考,能够多方面地去看问题。本来是挺好的人,挺有见解的人,一慌就全完了。
记得大约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一个比我大许多的作家从北京出差回来,到我这里玩。当时正赶上吃午饭。他坐在饭桌旁沉默许久,然后突然说了一句:“到了信息时代了。”那时候不是现在,“信息”这个词极少有人知道和使用。所以我听得非常认真。我发现他说过这句话之后又沉默了,而且脸色苍白。我最终冷静了一下,觉得他说的事情虽然新鲜却还遥远,所以也没有什么值得惊慌的,因为起码看起来周围的一切还是照旧,我们大概还有时间应付。所以我劝他还是先吃了饭再说。他默默不语。
时过二十年了,我仍然能记得他那个中午的惶恐。二十多年过去,我们所居住的城市基本上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变化。有了几样新的工具,比如写作用的电脑;还有了互联网等。但这些变化都是小的方面。它们虽然使我们方便了一些,但也增添了新的麻烦。还是大致未变的多,比如我们的街道仍然脏乱不堪,生活仍然是那样艰难。可见一点新技术用到一些地方并不难,难的是我们的生活究竟在实际上改变了什么?看来任何时候都要对自己的生活有一个基本的判断。一个作家遇到一点小事情,比如一点小利益小恩惠就冲动得不得了,有的甚至捶胸顿足,感激得号啕,你还能指望他写出什么有内容的东西。
一个知识分子,比如一个作家,如果能做到见了机器不慌也并不容易。在这个技术主义盛行的时期,要做到这个并不容易。相反,我们倒要特别注重思想的力量,注重研究新的技术与商业扩张之间的关系。疾速发展的技术与人的徘徊不前、不断倒退的伦理水准,是我们这个世界充满危险的根本原因。作家如果是一个怎么都行、得过且过的物质主义者,一个跟着消费主义的花车吵吵嚷嚷的角色,那将是非常悲哀可笑的。
一个在新的技术、新的观念之间踉踉跄跄的人,一个不断被所谓的新思潮新手法所鼓舞的人,一个在思想上反复改变和尝试的人,既不可信也不重要。这样的写作是不会有什么力量的。我们重视的是那些足踏大地的人,因为这一部分人才能够发力,能够投掷。他们有立场,有方向,因而才是可信的。他们并不慌张乱跑,起码可以让我们在抬头寻找的时候,知道他们在哪里。
我们从历史中可以总结出一些经验。我们知道科学和文学不是这一部分专家的专利。在一些时期里,科学家们背叛科学可以成为时髦,作家们背叛文学也可以成为时髦。一个优秀的作家,应该用自己一生的工作去做出反抗:抗议平庸生活和平庸环境染指艺术。我们也不必在现代艺术的冲击下头昏脑胀,更不必慌乱。早在音乐家瓦格纳的时代,这位伟大的艺术家就曾尖锐地指出:现代艺术是商业神的博学的奴仆;艺术的真正敌人是商业神。他的结论在今天来看,真是一点都没有错。
(此文根据上海大学王光东教授的采访整理)
张炜,作家,现居济南。主要著作有《张炜文库》(十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