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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3年第2期

骡马、牛驴及其他(散文)

作者:周同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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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开始杀猪,娃娃们就高兴,可以看热闹,还能拔猪鬃,不论谁家的猪都让拔,只脖子上和脊梁上的毛好。拔来猪鬃,除留几根给妈或婶绱鞋用,剩下的都送给货郎担,换糖豆儿。
  一般中农杀了猪,都卖一半,留一半。只富裕人家才留下囫囵猪,用不完,腌腊肉。那年,财主家杀了一大一小两头猪,一百多斤肉呢,村人都眼馋。贫穷人家只留下走亲戚用的“礼条”和若干杂碎,其余卖掉换钱。九爷年年都只留一个猪头过年,一家人也过得滋润。所以,曲剧的戏词里就唱道:“不灌油,不称盐,一个猪头过肥年。”
  庄稼人过年才吃几次肉。平时,不年不节的,就没理由吃肉,也想不到隔一段应当动动腥荤。那日,猴儿女人说是馋了,去集上割回半斤肉炒吃,竟被全村的女人笑话多年,成了不会过日子的典型,常有婆婆拿她教训媳妇。
  庄稼人吃肉,越肥越好,肥肉总比瘦肉香。去亲戚家参加婚宴归来,村人总问:桌上肥不肥?肥即肉多,特别是肥肉多。若肥,便是好席。有些年还问:咸不咸?若咸,便是好席。那时候,二斗小麦换一斤盐,难得吃一次放足了盐的饭菜。可惜的是,又肥又咸的宴席多年才可能遇上一次。
  羊的生存状态比猪好,白天满世界跑,荒地上吃草,小河里饮水,抵架、交配都自由,夜里才进圈,羊圈比猪窝讲究得多。羊活的时间比猪长。庄稼人养羊,一为繁殖,二为攒粪。一公一母两只羊养五年,就能生出一大群;一群羊一个月的粪尿就能肥一亩地。人手少的农户不养羊,养羊得有专人放。二爷是故乡的最后一个牧羊人。二爷放一辈子羊,在羊圈边那间只能容下一张土坯垒的床的低矮草屋住了七十个春秋。二爷一直没成家,跟着大爷的儿子、媳妇吃饭。侄儿两口子为了省钱置地,菜也不吃,早、午两顿有窝头,晚饭只是一碗稀汤。二爷一辈子没吃过羊肉,连病死的羊也要剥皮卸肉卖钱。二爷只在床上铺了一张老羊皮,铺到生命的最后,一再说真暖和,没女人暖脚冬天也冻不醒。在连阴雨天的一个夜里,二爷死在紧挨羊圈的草屋。死前一天还冒雨放羊。死后,羊饿两天。侄儿卖了羊,卖八个“袁大头”,又买二亩地。不久,土地改革,侄儿成了富农,挨了斗争,土地分走大半。村人说,亏得二爷死了,要不,准当富农分子,大爷早就去世,他不当谁当?
  
  四
  
  差不多家家养狗。狗似乎是一个人家的标志;来了生人,狗汪汪一叫,等于宣布了一个家庭的存在和不可贸然进入。都是土狗,千百年来在乡村土生土长的农家的狗。这种狗毛色不光亮,体态也不硕大或娇小,不以外貌取悦于人,只以品性招人喜爱。从不挑吃食,只在人吃饭时捡食扔下的红薯皮,或孩子不慎丢落的馍渣饭粒。即便吃不饱,也不离开家,依依地厮守着主人,一心一意,尽职尽责。狗最能跟着庄稼人过苦日子,再穷的人家狗也决不背叛。有句俗话:“狗不嫌家贫。”家家父母都拿这话教育儿女。乡下娃娃就常以狗为名,父母声声叫着狗娃,有几分亲切,也有几分劝勉。狗都瘦,好像它生来就不该胖嘟嘟的。我们村好几个生下来缺奶的娃子都叫瘦狗。
  听说过两件关于狗的事情。
  那年闹土匪。在一个夜里,土匪进村抢东西时,村人用三眼铳打断了土匪头目的一条腿。土匪扬言报复,要血洗我们村。全村人外出逃难。五爷全家去镇上投亲,狗也跟着走,打它骂它,它仍紧跟,打得狠了,远远地尾随着,死活也不离开主人。五爷想,一家人去就给亲戚添了麻烦,狗去实在不该。过一条河,登船时,狗猛一蹿也跳上了船。五爷狠着心把狗推下水。船前进,狗泅水撵船,快靠近船舷时,船老大用竹篙又把它戳进水里。到河心,风高浪大,狗就被冲下游去了。十天后,五爷领老婆孩子回家,抬眼看见狗在大门口卧着,已瘦成皮包骨头,趴地上,摇尾眨眼,发出哭泣似的呜呜声,再也站不起来。五爷进屋,见家里连根柴草也没丢失……
  八爷的狗,养了九年。是条母狗,村里将近一半人家的狗都是它的儿孙。八爷下地,狗总跟着。八爷去外村“大炼钢铁”,狗也卧在土高炉旁,去黑头山修水库,狗也去了工地。八爷领了饭,总剩下半碗喂狗。接着是大饥荒,八爷没了家,狗也没了家,八爷住在哪儿,哪儿就是家,狗都卧门口。食堂里只有稀汤寡水,八爷挨饿,狗也挨饿。那狗已是村里唯一的一条狗。不少人都打狗的主意,想弄死吃肉。狗似乎也预感到了凶险,从不离开八爷一步。八爷已走不成路,直挺挺躺在村头的破屋,没床,地上铺一把干草。狗近近地趴八爷身边,毛已脱落,脊骨似刀刃。八爷看狗,狗看八爷,相对无声,只有凄然。八爷终于饿死,死后一天一夜别人才发现,狗在他身边守了一天一夜。八爷没埋,狗就被打死,已经没肉,只有皮和骨,熬一锅汤,连腥味也很淡……
  乡村不能没有狗。鸡鸣狗吠,是乡村千古不变的音乐。养不了鸡狗的时候,一定是民不聊生的时候。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六十年代初期,乡村不闻鸡狗声,正是乡村凋敝破败的时候,庄稼人活活饿死的时候。
  说说猫吧。猫的话题轻松。
  庄稼人养的猫,也是土猫,毛色都杂,多是身上一道黧一道灰的那种,模样质朴,行动敏捷,生来就是为了扑捉老鼠,而不是为了让人怜爱。并不家家养猫,一只猫能管八家。猫并不只忠于主人,生来爱串门,像在自己家一样把邻家的旮旮旯旯搜寻遍,常常忘了回家,偶尔回来,悄悄卧人的床铺上或钻进喂牲口的麦秸里睡一觉,就又走了。久久不归,主人并不找它,不像如今城里人半天不见猫,就院内院外大街小巷“猫儿—咪咪咪咪”一个劲儿呼唤。猫一长大,并不要人喂食,自己能养活自己。猫只吃老鼠,却从不生病。俗话说:“猫有九条命。”九条命的猫能担待一切灾患。那时候,村里猫不多,却算不上娇贵,老鼠也不多,也不太可恶。老鼠似乎只是为了猫存在。老鼠新繁殖的数量刚好够得上猫捉来吃饱。两种冤家一直维持平衡。
  二月、三月,猫叫春,七月、八月,猫也叫春。平时,人忽视猫,就像忽视老鼠一样。一叫春,猫就不再安分,立即变了腼腆缄默的性情,扯着嗓子嘶鸣,声音尖亮而艰涩,此起彼伏,交相呼应,弄得全村处处都是它的恋歌,把鸡叫、狗叫、鸟叫、虫叫都遮掩了。特别在夜间,叫声格处强硬,便把铺天盖地的宁静震荡得七零八落,但聒不醒庄稼人鼾声如雷的沉睡,只有老奶奶中宵梦回,听猫叫得正欢,会亲昵地骂声“猫儿野劲还不小哩”。村当中,有片构树林,枝杈交错,绿荫如帐,林中满地葛巴草,柔柔的,似茵褥。猫在四处啼唤许久以后,就都集中那里,叫声更加热烈,撕心裂肺,如疯如狂。孩子们想去林中看看猫在干啥,大人总唬着脸恐吓道:“不能看,看猫咬架夜里尿床!”“猫咬架”和夜里尿床有什么必然联系,则从不解释。
  如今的乡村,猫比当年多,老鼠比当年更多更多。猫都拴住,不复自由,食物、饮水都由人供给,怕它吃了被鼠药毒死的老鼠也被毒死。就连叫春时候,也不能外出,需不需要交配,和谁交配,都由主人决定。养猫只为了吓老鼠。机灵的老鼠却不怕,白天公然穿堂过室,在锅灶上逡巡,好大的馍馍也拉进洞里。不怕猫的老鼠大肆繁殖,天一擦黑,成群结队在屋里奔蹿,在院里跳踉,如入无人之境。人只好用毒药杀它,杠二爷说,他买五毛钱硫化锌,一夜毒死一百多只老鼠,拾一挑子,倒茅缸沤粪。不多久,老鼠就学会识别毒药,不再上当。乡亲们都感叹老鼠真是猴精。
  乡村已不是当初的乡村,猫也不是当初的猫,老鼠也不是当初的老鼠了。
  
  五
  
  农家都养鸡,不养鸡的农家就不像话。“鸡子叫,娃子哭,院里一头大肥猪。”这是庄稼人对日子兴旺的描述。那些年,养鸡下蛋首先不是为了自己吃,平白无故炒一盘鸡蛋当菜,几乎是作孽。平时,鸡蛋有两个用途。一是换食盐,常有人挑着盐担挨村串,不收钱,只要鸡蛋,可能因为农民手里没钱,或者钱容易贬值。于是就有民谚说:“鸡蛋换盐,两不见钱。”五口之家,七八只母鸡下蛋,大体上可以顾得了四季吃盐。再是为了待客,客人一到,寒暄一毕,女主人立即下厨,大把烧火,水一开,打一碗荷包蛋,抓把红糖一丢,双手端上,说声“喝口茶吧”,再坐下叙话。只“坐月子”的女人可以吃鸡蛋,一满月,就不能再吃。为给闺女送米面,半年前就要积攒鸡蛋。孩子都盼过生日,盼的是那天能吃一个煮熟的鸡蛋。财主家的太爷每天早晨都喝一碗打了一个鸡蛋的白面面汤,惹得全村老人羡慕,认为那真是享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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