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骡马、牛驴及其他(散文)
作者:周同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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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鸡是女人的事,正像喂牛是男人的事。养鸡并不费事,天亮打开鸡笼门,鸡在院里抖抖翅膀,便外出了,随处觅食,找寻草籽或虫子,看似没食物的地方它也不停地叨,下蛋时就自己回家,下罢蛋叫一阵告诉主人,又出去了。黄昏,一齐归来,女人总抓把苞谷撒地上,让它们叨吃几粒,便进笼了,堵上鸡笼门,这一天就没事了。农民从不宰杀母鸡,即便它下蛋少了,仍然养着。每家只养一只公鸡,它的责任有两项,一是配种,配了种的蛋可以孵小鸡,二是带领照看母鸡,出去一天,全部带回来。决不多养一只公鸡,多余的公鸡要么卖掉,要么来了贵客(比如媒婆、亲家、新女婿)杀吃,“杀小鸡,烙油镆,下饺子,当汤喝”,历来是最高档的农家客饭。
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规定农家每户只准养五只鸡,超过就要挨批。除去一只公鸡,仅四只母鸡下蛋。只能靠卖鸡蛋的钱,应付诸如买煤油火柴、治病吃药及红白喜事等等的开销。有首民谣说当时农民的生存状态:“芭茅盖房,土坯垒床,红薯面当粮,鸡屁股是银行。”最后一句指的就是这事。
我小时候,村里只少数人家养鸭。鸭恋水,清早一出笼,就蹒蹒跚跚直奔池塘。全村的大小池塘都有鸭凫水,游得不慌不忙,悠悠地把漂满浮萍的水面划出柔柔的弧形。水面有鸭,池塘就有了景致。娃娃们常在水边玩,看鸭戏水,听鸭呱呱叫唤。娃娃们分不出公鸭母鸭,大人说公鸭叫声沙,母鸭叫声憨。鸭偶尔也上岸吃草。一上岸,就很笨,走路像村南窑里住的那个得了肿病的老婆婆。它们的扁嘴倒灵巧,剪刀似的,能把草齐齐铰断。傍晚,鸭老是忘了回家,主人就常常拿了长竹竿去池塘边赶,鸭和鸡不一样,一下水这家的那家的就混一起游,一赶就统统赶出来了。待上岸,只须连声吆喝“咯——咯——”,鸭就各自归群,跌跌撞撞回各自的家。如果不去赶,就要在池塘过夜,蛋就下在水边了。和鸡不同,鸭夜里下蛋。我和小伙伴们就曾在水下的淤泥里摸出过几个鸭蛋,好喜欢,拿回家煮吃,已经臭了,吃不成,真可惜。
十岁前,我没吃过鸭蛋。那次,邻家的小妞一手拿一个高粱面窝头(清楚地记得那窝头蒸得周正,怪不得庄稼人管窝头叫“将军帽”,真像),一手拿切开的半个咸鸭蛋(清楚地记得蛋黄是红铜的颜色,沙沙的,向外浸油),来找我玩,或许为了炫耀,站我面前,啃一口窝头,用下牙咬掉一点鸭蛋,嚼得卜咂卜咂山响,就把我引诱得直流口水。奶奶看见我那副馋样儿,脸一沉,说:“鸭蛋不好吃,腥!”多年后,去外婆家走亲戚,第一次吃到腌过的鸭蛋,却原来并不腥,很香很香。
鹅有一副富贵相,身体硕大,头高仰,脸朝天,走路大摇大摆,叫声浑厚洪亮。只财主家养鹅,据说东村孙侍卫家养几十只,鹅圈宽大,上苫蓝瓦,每晚喂鹅都得三升苞谷,鹅群走动,像白云在地上飘。我们村的财主小,仅仅养两只鹅,一纯白,一花黧,头上的冠柿红色,鲜鲜亮亮,像顶一颗大玛瑙。每当鹅“哏儿嗄哏儿嘎”叫着走出大门,大摇大摆走向池塘,娃娃们总站远处看,近了怕它咬,它那嘴狠,咬不伤,可很疼。鹅比它的主人威风。养鹅为了看宅,生人进院,鹅就大叫,同时伸长脖子去咬。鹅比狗好,狗叫声太凶,咬伤人事大。穷人不养鹅,鹅吃的多,下蛋少,划不来。穷人也不需要养鹅讲排场。
我小时候倒吃过鹅蛋。那年,过端午节,财主家的老奶奶送来两个鹅蛋,皮儿白,个儿大,沉沉的,像河里的石头。一切四瓣儿,每一瓣儿都比得上一个鸡蛋。那老奶奶常来我家找我奶奶叙家常,鸡啦鸭啦,豆啦瓜啦,一说半天;说话时也做活儿,或缠棉线,或纳袜底儿。我记得她弯腰驼背,头向前伸着,脸上肉少,颧骨显得高,一笑,露出豁牙,全没有黄世仁他妈那副地主婆的模样。还记得在斗地主分浮财的前几天,晚饭后好久,老奶奶摸黑叩开我家的柴门,瑟瑟缩缩走进堂屋,手里拿一件半旧的黑布袍子,一个崭新的柳编簸箕,要藏我家,又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鹅蛋,说让我吃。父亲母亲开会去了,那些天夜夜开会,村里气氛紧张。我奶奶忙把袍子放进板箱,簸箕塞进床下,鹅蛋倒要她拿回,说没饭吃时候可以挡饥。父亲回来,一再埋怨奶奶,好像奶奶惹了祸。父亲胆小,既不敢把东西交出去,又怕藏下去被发现挨整。好多天,父亲战战兢兢,担心农会干部突然找事。直到土改后多日,奶奶才把那两件东西悄悄送还老奶奶的儿子。老奶奶在分地时候死去,她儿子已离开原来的瓦房,搬进了原来的驴屋。
那两只鹅,早在农会刚成立时候就被干部捉去,剁了头,拔了毛,煮熟当夜饭吃了。此后,村里再没人养鹅……
人事变迁,常常殃及禽兽。
家禽家畜的生存状态,紧紧连着庄稼人的生存状态。家禽家畜的命运紧紧连着庄稼人的命运,甚至连着国家的命运。
周同宾,作家,现居河南南阳。已发表散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