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媚俗的改写
作者:刘再复 林 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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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迎合现实主义的理论,曹禺在修改本中还尽量改变人物之间的关系,让其中的阶级色彩更加鲜明。例如,第一幕周繁漪出场,有一处问四凤老爷见客,见的是什么人;另一处问四凤这么多天没见老爷,老爷在干什么。初版四凤的问答是:“刚才是盖房的工程师,现在不知道是谁。”“这两天老爷天天忙着跟矿上的董事们开会,到晚上才上楼见您。可是您又把门锁上了。”修改本这两处改为:“刚才是警察局长,现在不知道是谁。”“这两天老爷天天到省政府开会,到晚上才上楼看您。可是您又把门锁上了。”第四幕临末,真相大白,周萍终于知道鲁侍萍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初版中一段父子的对话是这样的:
周朴园(沉痛地)萍儿,你过来。你的生母并没有死,她还在世上。
周萍(半狂地)不是她!爸,您告诉我,不是她!
周朴园(严厉地)混帐!萍儿,不许胡说。她没有什么好身世,也是你的母亲。
周萍(痛苦万分)哦,爸!
周朴园(尊重地)不要以为你跟四凤同母,觉得脸上不好看,你就忘了人伦天性。
鲁四凤(向母)哦,妈!(痛苦地)
周朴园(沉重地)萍儿,你原谅我。我一生就做错了这一件事。我万没有想到她今天还在,今天找到这儿。我想这只能说是天命。(向鲁妈叹了口气)我老了,刚才我叫你走,我很后悔,我预备寄给你两万块钱。现在你既然来了,我想萍儿是个孝顺孩子,他会好好侍奉你。我对不起你的地方,他会补上的。
修改本这段对话改写为:
周朴园(沉痛地)萍儿,你过来。你的生母并没有死,她还在世上。
周萍(半狂地)不是她!爸,不是她!
周朴园(严厉地)混帐!不许胡说!她没有什么好身世,也是你的母亲。
周萍(痛苦万分)哦,爸!
周朴园(尊重地)不要以为你跟四凤同母,觉得脸上不好看,你就忘了人伦天性。(向侍萍)我预备寄给你两万块钱,现在你既然来了,——
鲁侍萍不——四凤,我们走!
周朴园(暴怒地,对周萍)跪下,认她!这是你的生母。
初版中的周朴园虽然是个资本家,但并不是个政客;对工人手段狠毒,但并没有策划于密室。修改本写他去省政府开会,会见警察局长,无非是表明他是和官僚一体的“阶级敌人”。初版的周朴园对自己当年不负责任的偷情,有相当的悔意,他向孩子当面认错,用金钱弥补被伤害的鲁妈。这些都是有人性也合乎剧情的表现。但是这样的写法并不符合现实主义理论,如此的一个“阶级敌人”怎么可以有人性?当年的偷情就不是偷情而是“阶级压迫”,所以修改版的给钱并不是悔意而是虚伪的打发,而这种肤浅的收买伎俩为鲁侍萍断然拒绝。还有,修改本中周朴园让周萍认生母不再是初版里的大家长的诚恳和悔意,而是不近情理的暴君的虚伪而暴怒的表演。他让周萍跪下认生母,并不是要周萍认这个女人作生母,而是要借机表现自己的权力。修改者的用意是清楚的,可是读者要问,除了现实主义理论的要求之外,除了贴“阶级敌人”的标签的需要之外,周朴园有什么必要在这种场合伸张自己的权威?这修改让读者感觉到人物的行为和他所处的情景是完全乖离的。
如此的修改也贯穿在其他人物身上,初版第三幕写鲁大海与养父鲁贵争吵,拔出从矿上带来的枪,还说要用枪为自己和矿上流的血报仇,鲁侍萍闻见大惊,劝说鲁大海把枪交给自己。其中有一句说明天报告警察,把枪交给他。修改本把这句删去了。初版也是第三幕鲁侍萍担心四凤跟周家的人有染,重蹈自己的不幸,说了一段悔恨交加的话给四凤听:
鲁侍萍(落眼泪)凤儿,可怜的孩子,不是我不相信你,我太爱你,我生怕外人欺负了你,(沉痛地)我太不敢相信世界上的人了。傻孩子,你不懂妈的心,妈的苦多少年是说不出来的,你妈就是在年青的时候没有人来提醒,——可怜,妈就是一步走错,就步步走错了。孩子,我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女儿,我的女儿不能再像她妈似的。人的心都靠不住,我并不是说人坏,我就是恨人性太弱,太容易变了。孩子,你是我的,你是我唯一的宝贝,你永远疼我!你要是再骗我,那就是杀了我了,我的苦命的孩子。
修改本中的这段话是这样的:
鲁侍萍(落眼泪)可怜的孩子,不是我不相信你,(沉痛地)我是太不相信这个世道上的人了。傻孩子,你不懂,妈的苦多少年是说不出来的,你妈就是在年轻的时候没有人来提醒,——可怜,妈就是一步走错,就步步走错了。孩子,我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女儿,我的女儿不能再像她妈似的。 孩子,你疼我!你要是再骗我,那就是杀了我了,我的苦命的孩子。
把枪交给警察当然有“良民”的嫌疑,对于写一个身体和精神都备受摧残的底层劳动人民来说,是“政治不正确”的写法。而鲁侍萍的这段话,经过了修改,感情的基调从悔恨变成了怨恨,突出了她是一个受害者的形象,消除了其中人性论的色彩。还有第三幕周冲与四凤的长段对话,表现周冲对美好生活的想象,作者也都尽量删除,以免让这些有“小资”色彩的浪漫幻想冲淡现实悲剧的气氛。初版第四幕中周朴园经过侍萍的到来,周繁漪的反抗,预感到有事情要来。不详的神秘悲剧气氛既通过角色关系传递,也通过人物感受传递出来。这本来就是非常圆熟的戏剧手法,大概曹禺被《雷雨》宿命论的批评所震慑,在修改本里有意识地回避,将神秘写成了阴谋。修改本周朴园对周萍说的一段话:
周朴园(畏缩地)不,不,有些事情简直是想不到的。世界上的事真是奇怪。今天我忽然悟到做人不容易,太不容易。(疲倦地)你肯到矿上去磨练一下,我很高兴。有一样东西,你可以带去。(领周萍到方桌前,拉开抽屉给他看)但是,只为着保护自己,不要拿它来闯祸。(把抽屉锁上)拿着钥匙!走的时候,不要忘了带着。(把抽屉的钥匙交给周萍。)
感叹做人不容易是一件世俗经验的事情,勤加历练也许就可以收放自如了,怎么就跟感叹世事莫测连在一起呢?还有,周朴园感叹做人不容易,又怎么跳跃到劝儿子拿一枝枪防身呢?曹禺似乎很欣赏剧情和角色带来的神秘气氛,但又不得不注入阶级斗争的成分,所以就有了如此的修改。就像一道汤,本来味道已经很纯正了,可是美食批评家嫌不够辣,曹禺就只好放辣椒,结果把味道调得不伦不类。初版本周朴园的话是这样的:
周朴园(畏缩地)不,不,有些事简直是想不到的。天意很——有点古怪,今天一天叫我忽然悟到为人太——冒险,太——荒唐,(疲倦地)我累得很。(如释重负)今天大概是过去了。(自慰地)我想以后——不该,再有什么风波。(不寒而栗地)不,不该!
看了初版才知道修改本周朴园的话为什么那么自己不咬弦,前后对不上。原来初版中并没有“阶级斗争”的现实威胁,周朴园只有对天意的恐惧,对神秘的恐惧。但是,修改本把周朴园的恐惧写成对工人斗争的恐惧,也就是一个资本家末日的恐惧。
曹禺的晚年是在苦恼中度过的。自己作品的好与坏,他是一清二楚的。除了那篇写于1977年的修改本《后记》,曹禺晚年对修改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相反对初版的《雷雨》却说了很多。他一生剧作少,好的剧作就更少,连最好的剧作都由自己动手不由衷地删改一番,这真是令人惋惜的一件事。这种自我的创伤,我们有理由相信也构成了他晚年苦恼的根源。他小心翼翼地生活,想写出好作品来,也清楚什么样的作品才是真正的好作品,但就是做不到,就是写不出来。他的苦恼也是那个年代作家普遍的苦恼,可是,这种苦恼不是艺术的苦恼,而是艺术家落在世俗的苦恼。他谨小慎微的形象也是那个年代艺术家的形象,透过他的渺小和失败,可以认识那个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