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3期
奢侈:商品的象征价值的消费
作者:程 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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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改变对奢侈品的一种流行看法,即认为奢侈品不同于普通消费品的特征,在于它更精致,更美观,更好用,更豪华,等等。这些因素当然也存在,但并不一定存在。使奢侈品区别于普通消费品的最本质特征是其稀有性。黄金不过是一种金属,玉不过是一种石头,但因其稀少,就从普通金属和石头中独立出来,成了显示其持有者的社会优越感的象征。奢侈品的这种稀有性会导致其持有者的稀有性,或者说它不可能是普通消费者的消费品,因此,它就确立了一种社会的优越感。奢侈品的购买者在购买时,不是在购买其使用价值,而是在购买其稀有性,因为这种稀有性使他们能够获得社会优越感。在这些奢侈消费行为的背后,隐藏的正是这种对个人社会优越感的渴望,一种追求不平等的决心。因此,可以说,奢侈品消费者是在用钱来购买社会优越感,为此必须大把地花钱,而为了保持和强化这种优越感,就得不断地大把花钱。不那么富有的人总觉得富人已经足够有钱了,为什么不停下来好好享受一下生活呢?他们不知道,富人不是在以交换价值(即普通人能够弄懂的那种市场价格)来计算自己的财富,而是在以象征价值来计算自己的财富。
然而,通过奢侈消费获得的社会优越感毕竟还不那么稳固,因为它是一种个人行为,甚至还会引发不那么富裕的人的道德批判。正如通常的情形那样,当一个人觉得自己的形象和自己的行为的道德性质不那么有把握时,他总是求助于一个由同样行为的人组成的群体,因为群体的行为往往具有合法性。于是,一种群体存在的意识就这样形成了,并被冠以“中产阶级”的名称。这种使奢侈消费合理化的努力将最终在象征层面表现出来。一些以“中产阶级”为读者群的刊物出版了,而当广告商为推销其豪华商品时,也往往使用“中产阶级生活方式”为宣传语。一切被冠以“中产阶级”之名的东西都显示了这么一些想象性的特征,如富足、豪华、安宁、温馨、健康、卫生等等,构成了一个乌托邦般的神话。我随便举一幅“花园别墅”的广告画为例。这幅巨大的广告画高高耸立在机场高速公路旁,在森林与蓝天之间,地平线开阔无比。画面的近景是一栋白色的西式三层小楼,楼前是一大片起伏的绿色草坪,一条清澈的小河从草坪边流过。草坪上坐着这栋别墅的主人们,一家三口,旁边还趴着一条漂亮的名犬。身穿讲究的休闲服装的年轻夫妻恩爱地坐在草坪上,他们前面铺着一张红白格子的方布,上面摆满了食品。他们幸福地望着自己的孩子在草坪上与爱犬嬉戏。在这栋白色别墅后面的树林里,作为远景,隐隐显示出另外几座风格相似的白色别墅,暗示这是一片别墅区,即“中产阶级”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因此你是安全的,既不必担心革命和盗贼,也不必担心因奢侈而引发的道德困惑。
追求这种物质上、心理上和政治上的安全感,是“中产阶级”的普遍特征,为此它必须使自己的形象合理地进入象征层面,同时也必须使自己进入一个由“中产阶级”组成的群体中。不知不觉间,本来为先前的平民化的意识形态所摧毁的阶级等级制,又悄悄地进入了社会,致力于将本来浑沌一片的人群区分开,并使这种区分合理化。这种象征化非常成功,因为它不仅使中产阶级的存在合法化了,甚至使不属于这个群体的人也自动地接受了这种阶级区分,开始谈论起“中产阶级”、“工薪阶层”和居于两者之间的“小资”这些似是而非的概念。
可是,中国的“中产阶级”构成一个阶级吗?同样,“工薪阶层”和“小资”构成另外的阶级吗?如果说“中产阶级”和“工薪阶层”是以个人收入状况作为划分的标准,那么所谓“小资”则主要是一种美学划分,它源自“小资情调”这个词。此外,即使“中产阶级”和“工薪阶层”的划分是以收入状况为标准的,那么也还存在着划分的不确定性,因为一个人可能今天是“工薪阶层”,明天就成了“中产阶级”,相反的情形也可能存在。这种频繁的互通性,正是这个剧烈变化的时代的一个特征,它迫使每个人都失去了“阶级”的固定特征。不管怎样,阶级特征决不可能在一朝一夕间形成,而是要经历一段漫长的通常是几代人的时间,并且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社会发展要处在相对稳定的状态中。与其说激烈的社会变化促成了阶级的形成,还不如说它打乱了阶级的固有界限。因此,所谓中国的“中产阶级”所获得的“阶级意识”只不过是一种虚假的意识,甚至是一种没有实际内容的意识。确切地说,并不存在一种叫作“中产阶级”的阶级意识。所谓“中产阶级”只表现为一个松弛的人群,通常是奢侈消费的人群(直到目前为止,奢侈消费仍是其惟一可辨认的特征),决不是以阶级的形象出现的,因为除了奢侈消费以外,它并未显示出别的足以使它区别于其他人群的阶级特征。说白了,时下所谓的“中产阶级”仅仅意味着一种生活方式,是高收入的人群显示其个人社会优越感的一种合理化形式。
实际上,无论是“中产阶级”,还是“工薪阶层”或“小资”,都是一些伪概念。人们之所以需要它们,是想在一个激烈变化的模糊时代获得自身身份的清晰感和对相同状况的人群的认同感,好对自己的社会处境提供一种合理化的解释。可是,在进行这样的解释时,不要遗忘了这么一个事实,即存在着一个沉默的大多数。他们吃苦耐劳,收入有限,笨嘴乏舌,即没有能力、也没有渠道来再现自己的形象,而这个国家的大部分财富却是他们直接创造出来的;此外,从血缘上说,他们也正是大多数“中产阶级”、“工薪阶层”和“小资”成员的父母、兄弟、姐妹。我们只要将大多数“中产阶级”成员的家族史往上追溯一代,就立刻能发现非中产阶级的出身。阶级的界限甚至在一家之内都模糊不清,而家庭是阶级的基本单位。在这种情形下,谈论阶级的存在,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只有人群,而无阶级,这大概是真实的图景。
程巍,学者,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否定性思维:马尔库塞思想研究》、《查尔斯河上的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