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4期
父亲的遗言
作者:圣埃克苏佩里 马振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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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少妇犯了罪,城里法官有一次判她脱下衣服,让娇嫩的肌肤晒在阳光下,把她拴在沙漠中的一根木桩上。
“我教导你,”父亲对我说,“人向往的是什么。”
他又带了我去。
我们赶路时,她整天暴晒在日光下,太阳吸干了她的热血、口水和腋下的汗。吸干了她眼中的泪光。夜色朦胧,当我们到达禁地的边缘,她求主慈悲的时间已经不多;在岩石上竖着一个赤裸的白身子,比一根需要滋润、但与大地深处无声的水源已经断绝的枝条还要脆弱,她举起双臂,像大火中已经咯咯响的嫩枝,朝着神的怜悯呼叫。
“听她说什么,”父亲对我说,“她发现了事物的本质。”
但是我是个孩子,胆量小。
“可能她痛苦,”我回答他说,“也可能她害怕……”
“她已经超越了痛苦与害怕,”父亲对我说,“那些是厩棚里普通牲畜得的病。她发现的是真理。”
我听到她在诉苦。关在这个没有疆域的黑夜里,她呼唤的是家里的夜灯,安身的房间,关上的门。面对着无情的苍天,她呼唤的是她抱着入睡、意味世界一切的孩子。她在荒漠的高原上,忍受陌生人的经过时,歌唱的是丈夫的脚步,傍晚时踏上门槛,认了出来,心里感到了踏实。她暴露在无垠中无物可以依傍,哀求大家还给她那些生活的支柱:那团要梳理的羊毛,那只要洗涤的盆儿,这一个,而不是别个,要哄着入睡的孩子。她向着家的永恒呼叫,全村都掠过同样的晚间祈祷。
当受刑的女人头斜侧在肩膀上时,父亲抱我坐上马背。我们又在风中疾驰。
“今夜在帐篷里,”父亲对我说,“你会听到流言蜚语和他们对残酷的斥责。但是叛乱的图谋,我不会让他们说出口:我在锻炼人。”
我猜想父亲还是仁慈的。
“我要他们爱井里的活水,”他接着说。“还有绿色庄稼把夏天留下的裂缝弥合后的平整地面。我要他们歌颂四季更替。我要他们像自我完成的果子,在沉默中慢慢成熟。我要他们长时期痛悼死亡,长时期敬重死者,因为遗产一代代缓慢传递,我不愿意他们的蜜汁在途中失落。我要他们像橄榄树的树枝。树枝善于等待。那时他们心中会开始感觉神的大循环,它像一阵风吹来对树进行考验。大循环领着他们从黎明到黑夜,从夏天到冬天,从生长的作物到储仓的庄稼,从青年到老年,然后又从老年到新生婴儿来来回回。
“因为,如果你从时间的停留与阶段的不同看待人,你对人会一无所知,就像对树一样。树不是种子,然后也不是枝干,也不是弯曲的树干,也不是枯木。决不应该把它分割来看。树,是慢慢伸向天空的力量。就像你,我的孩子。神使你出生,使你长大,让你逐渐有了欲望、遗憾、欢乐、痛苦、愤怒和原谅,然后又使你回归于他。可是你不是这个小学生、这个丈夫、这个孩子、这个老人。你是那个在自我完善的人。如果你懂得发现自己是长在橄榄树上一根匀称的树枝,你会在摆动中体验到永恒。你周围的一切也会是永恒的了。你祖祖辈辈饮用的淙淙泉水是永恒的,爱人向你微笑时眼中流露的光芒是永恒的,黑夜的清凉是永恒的。时间不再是一个磨蚀沙粒的沙漏,而是捆扎麦子的收割者。”
创造中也包括跳错的舞步
父亲对我这样说:
“你要他们成为兄弟,敦促他们建塔时同心协力。你要他们相互憎恨,把谷子抛向他们。”
他还对我说:
“让他们首先把自己的劳动果实给我送来。让他们把庄稼源源不断倒入我的仓库。让他们把粮仓盖在我的地方。我要他们噼噼啪啪打麦,打得金光四溅时宣扬的是我的荣耀。这样打粮食的劳动就变成了圣歌。他们弯腰背着沉重的袋子走向麦垛,或者全身白面往回背的时候,就不是一桩苦役。袋子的重量像一首祈祷使他们崇高。他们快活欢笑,一束麦穗捧在手里像一座枝形烛台,杆子挺拔,鲜艳夺目。因为一种文明是建立在对人的要求上,不是对人的提供上。当然这个小麦他们会回来取走,喂养自己,但是对人来说这不是事物重要的一面。滋养他们心灵的不是他们从麦子取走的东西,而是他们给麦子带来的东西。
“因为再说一次,朗诵他人的诗句,吃他人的麦子,雇用建筑师来给自己建造城市,那是要不得的。这样的人我称为定居部族。在他们周围我看不到打麦子时纷纷扬扬像光晕似的金色麦粒。
“不错,我奉献的时候我也收受,这首先为了能够继续奉献。我祝福这种有来有往的交换,这让人继续前进,愈走愈远。如果说收受可使肉体重生,只有奉献才使心灵丰富。
“我看到舞姬在编她们的舞蹈。舞蹈一旦创造和跳完,没有人可以把劳动果实带走藏了起来。舞蹈像一篷火烧了又灭了。可是我要说编舞的人是文明人,尽管舞蹈中没有庄稼和粮仓。我还要说只会把他人的创造放在自己货架子上的人是不开化人,即使这些东西精美绝伦,使他们对其完美表现出陶醉。”
父亲又说:“人,首先是创造者。相互合作的人才是兄弟,呕心沥血去创造和积累的人才是活着。”
一天,有人对他提出异议:
“你说的创造是什么?要是说与众不同的杰作,那是没有多少人能够做到的,你提到的只是极少数人,那么其他人怎么办呢?”
父亲回答说:
“创造,也可以指舞蹈中跳错的那一步,石头上凿坏的那一凿子。动作的成功与否不是主要的。这种努力在你看来徒劳无益,这是由于你的鼻子凑得太近的缘故,你不妨往后退一步。站在远处看这个城区的活动,看到的是意气风发的劳动热忱。你再也不会注意有缺陷的动作。因为这些人俯身干活,总是在建造自己的宫殿、水池或空中大花园。必须通过他们双手的魔力,这些工程才会诞生。但是我要对你说的是这些工程既是能工巧匠,也是手脚笨拙的人创造的。因为你不能把人分割,如果你只保留大雕塑家,最后也会失去大雕塑家。谁会疯疯癫癫的去选择那么难于维持生计的职业?大雕塑家是从一大群小雕塑家中脱颖而出的。他们给他当阶梯,让他攀升。美的舞蹈来自对舞蹈的热忱。舞蹈的热忱要求大家都来跳,即使跳得不好的人也跳, 否则就没有热忱,有的只是僵化的经院和毫无激情的表演。
“不要对错误说三道四,像历史学家在评判一个过去的时代。当雪松还是一颗种子,一支幼苗或是一根长歪的枝条时谁去责怪它呢?让它成长吧,从错误到错误,长出了茂密的雪松林,遇上大风天气,百鸟像烟云似的飞起。”
父亲总结说:
“这话我对你说过。一个人的错误,另一人的成功,不要担心这样的区别,只有通过这人和那人的广泛合作才会结出果实。失败的行动是为成功的行动服务的,成功的行动向失败的行动指出的是它们共同追求的目标。一个人在寻找上帝,也是为人人在寻找上帝。因为我的王国犹如一座神庙,我邀集的是大家。我召集大家来建造我的王国。因而这也是他们的神庙。神庙的诞生也使他们做成了一生中最有意义的事,他们创造了金殿。参加创造的还有寻找金殿而没有成功的人。因为这座新的金殿首先有了这份热忱才诞生的。”
此外他还说:
“你创造不了一切都是完美的王国。因为情趣高尚是博物馆保管员的美德。但是你轻视低庸情趣,你就不会有画、有舞蹈、有王宫、有花园。你若害怕大地上出现不良的作品,你就会无精打采。因为空洞的完美会使你得不到一切。你要创造一个一片热忱的王国。”
游吟诗人唱的故事
父亲说:“这是人的一大神秘。他们失去了本质,还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躺在积蓄上享受的绿洲定居者也不知道。的确,他们失去了什么,并不表现在物质变化上。映在眼前的依然是同样的绵羊、山羊、房屋、山岭,但不再组成一个家园……
“要是他们失去帝国的意义,不会觉得自己僵化萎缩,丧失实质,也剥夺了事物的价值。事物保存的是表面。一颗钻石或一颗珍珠要是没有人要,那会是什么,等同于一块切割的玻璃。你摇晃的孩子若不再是献给帝国的礼物,也失去了自身的价值。但是你并不知道,因为他的微笑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