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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3年第4期

父亲的遗言

作者:圣埃克苏佩里 马振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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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圣埃克苏佩里 著马振骋 译
  
  怜悯的错用与死亡的完美
  
  因为错用怜悯的事我见得太多了。于是我们治国安民的人,为了把关心只用于值得关心的对象身上,学会了如何探测人心。叫女人家心惊肉跳的外伤,还有垂死的人,死去的人。我拒绝给予这种怜悯。我知道这是为什么。
  青年时代,我也曾怜悯过乞丐和他们的溃疡。我给他们延医买药。沙漠骆驼队从一座小岛上驮来了神丹妙药,使肌肤整复如初。我这样做,直至有一天闯见他们在挠痒,洒上脏物,就像给土地施肥,催生绛红色的花朵,我明白了他们把溃疡像珍宝一样看重。他们骄傲地相互展现身上的疥疮,炫耀得到的施舍,因为乞讨得最多的人,生活不亚于有镇寺之宝的大主教。他们同意让我的医生诊断,只是希望让他看到下疳的溃烂程度大吃一惊。他们摇晃残肢,要在世上取得位子。因而把四肢浸在舒爽的净水里接受治疗,就像在宣誓效忠。但是病痛一旦消失,他们发现自己毫不重要,像个废人不能养活自己,于是又忙于培养脓疮,再也不去治愈了。全身重新长满疥疮,神气十足,拿起木钵,在骆驼队经过的路上,蓬头垢面勒索旅客。
  有过一个时期,我怜悯死者。以为被我抛弃在荒漠中的那个人,正在绝望的孤独中郁郁而死,未曾想过濒死的人决不会孤独。我见过自私的人或吝啬的人,受到损害时大喊大叫,大限时刻要求把亲友召到身边,然后倔傲公正地分赠他的财产,就像把毫无价值的玩具送给小孩。我见过胆怯的受伤者,同是一个人遇上微不足道的危险大声呼救,真正一旦陷于绝境,惟恐累及他的伙伴而谢绝一切帮助。我们赞扬这种自我牺牲的精神。但是我觉得其中隐约包含着一种轻视。我见过这样的人,暴晒在烈日下与人分享他的水壶,饥荒肆虐时与人分享他的面包。首先他已不再需要,满怀高尚的无知,把这根骨头抛给别人啃嚼。
  我见过女人惋惜死亡的战士。这是我们欺骗了她们!你见到这些幸存者归来,神气,讨厌,高声宣扬自己的丰功伟绩,甘冒生命危险带回了其他人的死亡——据他们说,这种死亡惊心动魄,原本也会降临他们头上的。年轻时我喜欢把别人的刀伤作为桂冠戴在自己头上。我回来标榜同伴的死亡以及他们可怕的失望。但是死神选中了的那个人,吐血或捂住肠子时顾不得别的,他独自发现了真理:死亡的恐惧是不存在的。在他看来,自己的躯体已像今后再也用不上的器物,完全服务使命后必须抛弃。一个支离破碎、千疮百孔的躯体。这个躯体要是渴了,濒死的人也只是得到一个解渴的机会,最好还是摆脱。这个半陌生的身子,已只是家庭的一件财物,如同拴在木桩上的驴子,任何装扮、喂养、宠幸它的心意都是白费。
  那时开始了弥留状态,这不过是意识的摇摆,时而空白一片,时而充满阵阵回忆。回忆好似潮水涨落,带走了随后又带回了所有积蓄的形象,所有往事的贝壳,所有曾经听到过的声音的海螺。它们把心里的海藻冲上岸来,重新漂洗一番,千情万意再一次涌动。但是昼夜平分时,最后一次退潮,心空了,潮水与积蓄又回归上帝。
  当然,我见过有的人交锋前惊惶失措,临阵逃避死亡。但是那个临死的人,请别误解,我从未见过他害怕。
  那么我为什么要惋惜他们呢?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去哀悼他们的完成呢?我太理解死亡的完美了。为了给我十六岁的生活增添乐趣,他们给我送来一名女俘,她被人带来时已准备去死,小鹿似的拼命奔逃后呼吸短促,用衣服捂着嘴巴咳嗽,已经劳累只是还不知道死之将至,既然她喜欢微笑,这也使我感到少有的轻松。但是这丝笑容是河面上的清风,梦的痕迹,天鹅的展翅,日复一日,趋于纯洁,更见珍贵,更难留住,直至天鹅一旦飞去,只剩下这根纯之又纯的简单线条。
  父亲的死亡也是如此。他完成了,变成了石头。据人说,刺客看到匕首不但没有刺透他的肉身,反而使他威严肃穆,急得白了头发。元凶主谋躲在王宫内,面对的不是他的受害者,而是巨大的石棺,他落入本人密谋造成的静默陷阱里,黎明时被人发现慑服于一动不动的死者而跪在地上。
  父亲就是被乱臣贼子推入了永生,当他咽气时,三天中没有人敢出大气。把他入土后,大家才纷纷议论,肩头感到卸下了重负。他从不强制,但说话有份量,影响深远,在我们看来他那么重要,当我们用绳索把他吱吱嘎嘎放到穴底,不是在埋葬一具尸体,而是在储藏一份财富。把他放下时像在给一座神殿安放第一块石头。我们不是在给他下葬,而是给他封土,最后他就成了这块奠基石。
  当我年轻的时候,是他教导我认识死亡,面对死亡,他从不低下头回避。父亲身上流的是苍鹰的血。
  这是在那个称为“太阳饕餮”的凶年,因为那一年太阳扩大了沙漠。烈日照着沙地上的白骨、枯草、死壁虎的透明表皮、硬似鬃毛的骆驼草。花枝靠阳光成长,阳光却摧残了它的创造物,逼视着满地狼藉的枯花,犹如孩子在被他捣毁的玩具中间。
  它侵吞到地下水源,吮吸着不多的几口井水。甚至金黄色的沙地也被它吸空了变成白茫茫一片,以致被我们称为“镜子”,因为镜子也什么都留不住,里面的映像没有份量,也没有时间。因为镜子有时像盐湖,会灼伤眼睛。
  牵骆驼的人,若跌入了这口回头无门的陷阱迷了路,一下子是不会发觉的,因为一切毫无区别。他们在阳光下像一团影子。鬼魂似的悠悠忽忽。粘在稠糊的阳光里以为在前进,陷在永恒的深渊以为在生活。在任何力量都无法抗衡其寂静的荒野里,赶着骆驼队前进,朝着一口不存在的水井前进,黄昏带来了凉意,叫他们欢喜,其实此后只是无用的缓刑而已。这些天真的人,或许还埋怨黑夜过得太慢,黑夜不久会像眨眼似的一掠而过。为了鸡零狗碎的不平粗着嗓子对骂,却不知道对他们已经做出判决。
  你以为骆驼队在这里会加速前进吗?过了二十个世纪你再回来看吧!
  为了教导我理解死亡,父亲拉我骑上他身后的马背,跑到远处,这样我亲身发现了这些融入时间、蜕变为沙子、被镜子吞没的鬼魂。
  他对我说:“这里从前是一口井。”
  这些垂直的烟囱深不可测,只映照出一颗星光,其中有一口井的井底泥土已经结板,被俘的星星也已经熄灭。一颗星的消失,足够把一支骆驼队掀翻在半途,跟遭到埋伏一样确定无疑。
  围着这个狭窄的井口,像围着咬断的脐带,人与兽都徒然紧贴在上面,要在地腹中心取出生命之水。最可靠的工人,用绳子放到深渊底,徒然刮刨坚实的地皮。犹如活活钉住的昆虫,遇到死亡惊恐发抖,把翅翼上的茸毛、花粉、金屑洒落四周;骆驼队被一口枯井钉在地上,在绷断的挽具、打开的箱包、洒落一地的钻石和埋入沙土的金条组成的静穆中,开始变为一堆白骨。
  当我注视着这一切,父亲说:
  “你见过宾客和情人离去后的婚庆宴席。晨光照着他们遗留下的满地狼藉。打碎的酒坛,推倒的桌子,熄灭的炉火,这一切保留着喧闹凝结的混乱痕迹。但是看到这些景象,你学不到爱情是什么。”
  他对我说:“一个不识字的人把穆罕默德的书掂在手里反复摩挲,呆望着描绘的文字和烫金的彩画,还是不明白其中的本质,本质不是虚饰的实物,而是神灵的智慧。因而蜡烛的本质不是留下残痕的蜡,而是光明。”
  可是,由于我在这片犹如古祭台的平沙上,看到上帝用过后的剩菜残羹而吓得发抖,父亲又对我说:
  “重要的东西不显示在尘土中。不要在这些尸骨上花费时间了。这里有的只是埋在永恒中,没有了车把式的车辆。”
  “那么,”我对他高声叫,“今后谁来教育我呢?”
  父亲回答我说:
  “骆陀队的本质,当它行进时才会让你发现。忘了语言的无用聒噪,要看:如果悬崖截断骆驼队的道路,它绕过悬崖;如果岩石阻碍它的前进,它避开岩石;如果沙子太细,它选择粗沙的路走,但是它永远朝着同一个方向。如果在货物的重压下盐碱地嘎嘎作响,你看到骆驼队挣扎,拔腿,用脚试探,要找到一块硬地,一切恢复如常,立刻走上原来的方向。如果一头骆驼垮了下来,大家停下,收拾起断了绳子的箱包,放到另一头骆驼背上,拉绳打结,收拾停当,然后又走上同一条道。有时,那个当向导的死了,大家围住他,把他往沙里一埋。讨论,然后又推举另一个当领路人,又一次朝着同一颗星辰前进。骆驼队必须这样朝着吸引它的方向移动,它是看不见的斜坡上受重力作用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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