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4期
父亲的遗言
作者:圣埃克苏佩里 马振骋
字体: 【大 中 小】
“因为这些物质的使用没有改变,他们就看不到贫困。但是一颗钻石有什么用途?没有节日首饰又算是什么?一个孩子若没有了帝国,你若不再梦想这个孩子成为征服者、大人物或建筑师,他又是什么呢?岂不是一堆行尸走肉……
“他们看不到日夜喂养他们的无形乳房,因为帝国喂养你的心,犹如远方的情人——即使睡着了如同死去那么安静——还在用她的爱喂养你,让你觉得事物有不同的意义。那边传出幽幽气息,你甚至呼吸不到,世界对于你只是奇迹。就像家园的主人,踩着晨露,散步时惦记着佃农的睡眠。
“但是,情人离开了他他就会失望;他若自己不再爱或不再崇拜帝国,他不觉察自己的贫困,这是人的神秘之处。他只是对自己说,‘她不像我梦中那么美丽或者不那么可爱……’,于是他心满意足地四处流浪。但是世界对他已不再是奇迹。黎明不再是归来时的黎明,或醒来把她抱在怀里的黎明,黑夜不再是爱情的圣殿。由于那个睡眠中呼吸的女人,黑夜不再是牧羊人的大斗篷。一切黯然失色。一切僵硬冷酷。人对灾难麻木不仁,不会为过去的充实流泪。他很满意自己的自由,然而这是不再存在的自由。
“因而那个心中已不再存在帝国的人说:‘我从前的热忱是盲目愚蠢的。’当然他说得有道理。因为他身外已什么都不存在,除了零星的山羊、绵羊、房屋和山岭。帝国以前是由他的心创造的。
“但是女人的美貌若没有男人为之倾倒,表现在哪儿呢?钻石若没有人盼望占有,谈得上魅力吗?而帝国若没有了为帝国效忠的人呢?
“知道阅读形象的人,是把形象存放于心中的。他跟它犹如婴儿跟乳房那么密切,生命攸关,形象对他是顶梁柱,是感觉,是意义,是表现伟大的机缘,是空间与丰满,这个人如果脱离了源泉,就好似被腰斩了,会像切断根须的树木一样窒息而死。他会茫无头绪。可是形象在他心中死去,不会带着他也死去,他不会觉得难受,跟平庸妥协而不自知罢了。
“这是为什么心中要时刻保持高尚的火光,高尚让人向着那个方向走去。
“因为主要的养料不是来自事物,而是来自连接事物的纽结。不是钻石,而是钻石与人的某种关系,使人滋养。不是这片沙漠,而是沙漠与部落的某种关系。不是书中文字,而是书中文字之间的某种关系,——这是爱,是诗,是神的智慧……”
父亲派了一名游吟诗人到那群堕落的人中间。傍晚他坐在广场上开始唱。他唱的故事精彩绝伦。他唱倾国倾城的公主,要走近她必须烈日下在没有水井的沙漠里走上二百天。不存在的井成了爱情的牺牲与陶醉。羊皮囊的水成了祈祷。因为它能把你引到可爱的人那里。他说:“我盼望棕榈林和温柔的雨……而那个女人,我希望她用微笑迎接我……我那时分不清狂热与爱情。……”
他们渴望有渴的欲望,对着父亲举起拳头:“昏王!你剥夺了我们的渴望,——那才是为爱情牺牲的陶醉啊!”
他歌唱战争宣布后存在的威胁,使沙漠变成了蛇窟。每座沙丘都隐藏杀机和提供生路。他们渴望冒死亡的风险,这使沙漠虎虎有了生气。他歌唱敌人的威风,大家到处等着他,他在地平线上出没无常,就像从四面八方升起的太阳!他们渴望出现一个敌人,来势凶猛地像海水把他们团团围住。
当他们渴望见到像一张脸一掠而过的爱情,短剑纷纷出鞘。抚摩刀刃时高兴得流出眼泪!他们的武器已经遗忘、生锈、钝化,在他们看来就像失去了阳刚,但是惟有武器才使男人创造世界。于是发起叛乱的信号,像火那么美丽!
他们个个都像人那样死去!
自以为自由的人哪儿都不在
这样在我看来,人若不能做出牺牲、抵御诱惑和接受死亡,就不值得关注;因为他就不具备形态;同样,他若混杂在大众里,受大众的支配,就接受规矩准绳。因为这也像野猪、孤独的大象和山上的人,大众应该允许各自单独静处,不要看见屹立山顶的雪松而发恨,去把它砍倒。
……
于是在我面前提出了这个压倒一切的争讼,欣赏俯首听命的人和秉性耿直光明磊落的人。去理解这个问题,不要提出这个问题。因为那些受最严格纪律约束的人,我一声令下,视死如归,他们拥护我的信念,纪律严明,我可以当着他们的面训斥,要他们像孩子一般服从,然而派遣他们去冒险,跟其他人发生冲突,他们就会表现出钢铁般的素质,崇高的愤怒,面对死亡的勇气。
我明白这只是同一个人身上的两种表现。这个人我们钦佩他,因为他是誓死不二的硬汉;或者那个女人烈性难驯,在我的怀里像风浪中的船只难以驾驭;那个我称为男子汉的人,因为他不妥协,不屈从,不让步,不会因取巧、贪婪或丧气而改变本色;那个人不会在我严刑拷打下吐露半点秘密;那个人内心怀着不变的信念;那个人我承认群众或暴君都奈何他不得,具有钢铁意志,我总是发现他还有另一面。服从,守纪律,待人礼貌,充满信仰和献身精神,富于灵性的赤子,道德的继承者……
但是另一些人,我称为放浪不羁,一切皆由自己做主,独来独往,他们并无任何召唤,也就不受差遣,凡有行动也只是毫不一致的随心所欲而已。
我讨厌这样的牲口,内心浮浅没有眷恋的人;我也不喜欢,无论作为国王和主人,去打掉臣民的锐气,要他们做盲从的蚂蚁,我明白我能够也应该用强制办法激励他们,而不是毁灭他们。他们在我的教堂里温顺、服从、乐于助人不是出于无奈,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是中流砥柱,让我的帝国发扬光大。但是这不是靠一个人,而是靠大家通力合作……
但是那个压在沉重的城墙下,受到哨兵的监视,我可以钉上十字架也不会弃绝的人,那个在我的屠夫严刑拷打下只是露出轻蔑微笑的人,我若把他看成顽固不化,那是我看错了人。因为他的力量来自另一个宗教,他另有温柔的一面。另一种人的形象,他坐着听人说话,两手放在膝盖上,露出坦然的笑容,他也是用人奶喂大的。还有被我掳掠在塔里的那个女人,她在天涯的牢笼里踱来踱去,不会被强暴也不会被占有,不会在要求下说一句爱情的话。她只是来自另一个国土,脱胎于另一种火,出身在另一个遥远的部落,满怀的是她的宗教信仰。除非改宗,我是无法走近她的。
我恨的那些人,首先是哪儿都不在的人。这是一群小人,他们自以为是自由的,因为自由改变意见,自由否定(既然他们自我判断,怎么知道自己在否定呢?)。因为自由欺骗,自由起伪誓,自由弃绝,也因为我只须——要是他们饿了——把他们领到食槽前叫他们改变主意。
孩子使石子改变意义
那些人来跟我说舒适,我想起了我的军队。知道为了生活的平衡人做出多少努力,虽然平衡达到后生活也就消失了。
这是为什么我喜欢走向和平的战争。随着它有温暖太平的沙子,蝮蛇乱窜的荒野,人迹不到的腹地和洞窟。我想得多的是那些孩子,他们玩耍,变换白石子的阵势。说:“这是在行军,那是牛羊群。”但是过路人只看到石子,不明白他们心中的财富。同样,享受黎明的人,跳入天光下的镜面用凉水洗礼,然后在初现的晨曦中温暖身子。或者那个走向井边的人,口渴了,自己拉动吱吱咯咯的铁链,把沉重的桶提到井栏上,这样听到水的歌声以及一切尖厉的乐曲。他口渴了,使他的行走、他的双臂、他的眼睛也都充满了意义,口渴的人朝着井走去,就像一首诗;而其他人向奴隶做个手势,奴隶把水端到他们嘴边,他们就听不到水的歌声。他们的舒适也只是放弃;他们不在辛苦中获得信仰,欢乐也不会找上他们。
我也注意到那个人,他听音乐而不用心。他像要人用轿子抬了去听,而不是自己走着去听;他因果皮苦而放弃果肉,而我要说的是:没有皮就没有果肉。你们混淆了幸福与自我放弃。富裕的人不去享受他的财富,这样的财富也就归于无用。没有人爬上山坡,大好风景也就寂寞空谷,得不到欣赏。如果有人抬着滑竿把你送到山顶,你看到的只是平淡无奇的景物罗列,你怎么会赋予它实质呢?因为对于双臂交插在胸前深感满意的人,这样的景色是经过努力后气定神闲的享受,在蓝色黄昏中也体现井然有序的满足,因为他走的每一步都是在调整山河,推远村庄的砾石路。这个景色起自他的胸臆,我发现他感到的快乐也是孩子的快乐,他排列了石子,建造了城市,于愿已足。看到一堆未经自己努力而成为风景的石子,哪个孩子会欢欣雀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