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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3年第6期

我在图书馆的日子里

作者:丁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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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是最难熬的时候。经过几个小时的阅读,精力上的倦怠,是不可避免的,读书的效率,也就低了下来。在图书馆,不过是强打精神熬着。更主要的是饥饿。饥饿,时时的饥饿。两三个的馒头,往往会有一半在清晨的步行中,成了我的早餐。而剩下的呢?就是一个初初步入青年的人的一份午餐。
  多少的书本留下过关于饥饿的故事,可是有多少人真正地懂得呢?这样,一个个午后,暗暗地、不可抑制地升起的念头,就是对傍晚早些到来的盼望,那时,再走上八公里,就可以“好好地吃一顿”了。
  步行、贫困、饥饿。有谁知道一个身躯孱弱的青年,两年里无休止地走了那么多的路呢?图书馆之外,还有旧书摊。《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读书》、《随笔》等杂志,还有像《杜诗诠释》、《草叶集》等旧书。这些从旧书摊上,用惊人低价买下的书籍,则是我晚餐之后的读物了。
  
  工厂和仙霞洲
  
  啃完包括《马恩选集》在内的第一批、十余册书,我大约用了四个月时间。而时候已经是晚秋了,最难熬的南方盛夏已经过去。这时,怅然若失的情绪,在一些日子里影响了我的生活。通过书籍,我已日渐向往着一种更为广阔的生活,用当时的话说,“一种参与和影响大多数人们的生活”,而这在图书馆的多少有些霉烂气息的日子里,是看不到的。
  此外,如《自然辩证法》一类的书籍,也使我开始了对人生本义的关注。我向何处去呢?
  冬天就要来的时候,我终于地、短暂地在省图消失了一些时候。或者是我对所谓“广阔生活”的刻意接近吧,或者是艰难挣扎在底层的家庭终于地对我有所触动了吧,又或者是还有一些别的原因吧……总之,这时,我决意要找一份职业给自己了。这并不是多么难的事,却也要费一些周折。我让一位偶然认识的朋友替我伪造了一份中学毕业凭证,我把自己的年龄多报了两岁,最后,我给一位我听说过名字的台湾籍青年经理人写了一封信,于是,没有几天,我就开始在一家台资的鞋业公司上班了。这个职业,以后许多年我都没有提起过,包括在最详尽的简历里,也没有添上过这一笔。但是,的的确确,前后大约两三个月,我是过一个未成年的工人。
  清点、统计、交接从另一个车间发来的半成品,另外的时间,和其他的备料工人一同备料,有时还要在下班前帮助其他人清洁场地;一个月不到三百元的薪水,中午管一顿午餐,节假日经常被强制性地要求加班。这就是这个职业的大致面貌。即便这样,因为我的工作多少带有些脱产性质,同时我来到这家工厂的背景——通过写信给那个被他们称为“老板”的、严肃的人——在那些饶舌的女工中,有着各种各样的传闻,这样,也居然被许多人惊羡着。
  但是,没有书籍和思考,没有可以交谈的人,偶尔还有监工对工人的呵斥,或者本地工人对外来工的欺生引发我时常的书生气十足的义愤。那个用围墙和门卫来隔绝外界的工厂,怎么能容得下一个一心追求自由和平等的、酷爱读书的青年呢?于是,我日渐地沉默了,并暗暗地怀念着、盼望着重新回到图书馆的日子。
  离我的寓所不远,是小城旧码头所在的老城区。一家较具规模的书店,一小段用麻石铺成的街道,凋敝的老式弄巷里,有几处的小吃店和一个废品收购站。对这个有着几千人家的旧街道,上了年龄的人,要么叫它“仙霞洲”,应是哪个水运鼎盛时期留下来的码头旧称,要么叫它“青年会”,这是个实在令我以为亲切的地名。是民国时期吧,不会更远,这里的某一处建筑物,时常地出入着一些穿着统一制服的男学生,和一些穿着短襟长裙的女学生。在作为一个未成年工人的日子里,那里成了我的乐园。
  那家书店在古老的万寿桥边。在一天的劳作之后,书店是必去的,并且一逗留就是一两个小时,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站立着,不急不慢地翻阅,是对一整天工厂生活的最好调整。如费正清主编的《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等,就是站立在书店的货架前,前后两个月时间完成通读的。而书店附近的旧街市,还有一家小电影院,时常地放一些旧片子,口袋里还有几块闲钱的时候,也偶尔地光顾。包括令我久久不能忘记的、通篇洋溢着中国古典散文神韵的《城南旧事》等,也都是在这些日子里欣赏到的。
  我在青年会一带的日子,在那以后不久,就被我写进了《闲话金庸》、《关于城南旧事》等手稿。对青年会的回忆,始终是舒展的、亲切的、旧识一般的。它既不同于图书馆的严谨、艰苦的,也不同于近两年生活的放纵、无序。它真真实实地是这个秀丽的、有着大约两千年历史的小城和古城的特定日子。直到现在还令我遗憾的是,这些青年初期的手稿,在北京时期大多遗失了。
  疏朗散淡的仙霞洲或者青年会;因为我的工作而得以改善的和家庭的关系;并且,新近认识了一两个可以谈谈历史和文艺的青年。——这样的日子,除却那个围墙内的工厂之外,都多么的好啊!甚至,我有时都趁着夜色,散步向大半年前我离开的那个学堂,看看从学堂围墙里逸出的三角梅,吸些山顶的空气,或者在临近学堂的华南女子学院、烟台山公园一带,闲坐或漫步。那些的夜晚,也都多么地好呃。这一年的春天温暖而潮湿,有两三次的春暴,在那些温暖的夜晚,我的写作开始了。在同一种的文字和情绪中,所有传统的、诗人般的情怀和触觉,都被我用来描述最熟悉、最刻骨铭心的乡土、四季、祖先和风俗礼仪,这些内容,通过代代流传的血源,一直流到今天,流到了我的那些夜晚。
  比如:
  “那也是我在我老家的院子里见到过的那一轮月。所有离乡的中国人的心中,都是有一口井、一道庭院、一轮庭院中的月的,正如所有离国的中国人的心中,都是有一条长江、一道古城一般。”——习作《根》
  “所有美丽的,都是历经沧桑而成长起来的。正如秋天。”——习作《说秋》
  “据说,原本地,‘年’这个字,是象形丰收的,正暗合着后来代代的心事。”——习作《一点家事/春节》
  还有《清明》、《关于金庸》、《闲话红楼梦》、《父亲》等等。这些,零落地写在那年春节及以后日子的文字,有着我至今不敢相信的咄咄才气。厚实、广阔、清丽而浑然一体的风格,以及在图书馆里,已经被唤醒的长久的对于汉字、土地、乡村伦理的深沉情感,这些结合少年的人生初觉醒般的眼光、情绪,使多少的回忆、向往,都生动起来。那是一个多么神秘、奇异、人情化的世界呵,是初初入世的青年,清新而迷惘的咏叹和抒发。如同闻一多评论唐诗歌特别是《春江花月夜》和《代悲白头翁》时的语句。而这种情怀本身,也使我沉浸其中,“于是他更迷惘了,同时也更满足了”(闻一多)。这本身即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闻一多)。
  青年会,书店,旧学校,还有家庭、一两个朋友,现在又有了令自己的心灵全面自由的写作。除却那个围墙内的工厂,一切都开始令我满足。我计划着不久以后,就离开那家工厂,重新地、完全地回到有关图书馆或者青年会的生活中去。毕竟我不能和图书馆分离太久。从现在仍保留的当时的两个记事本来看,对《资本论》第一卷和《美育书简》等美学著作,当时已经列入了读书计划。这表明我已经开始关注美学了。但是,包括席勒的《美育书简》、《论素朴诗与感伤诗》等大著,事实上一直到我的北京时期才读到。读的是缪灵珠先生的译本。
  
  社会理想
  
  别了,工厂!见鬼去吧,工厂!我终于地和我的工厂生活作别。我的家庭反对我离开工厂,父亲的说法是,一个人,应该负责于自己的职业,他解释说,并不是要我在工厂里长期地做事,但是,至少应该有下一步的打算。我当然地无视这些言语,作为当时的一个那么厌恶体力劳动的人,离开工厂的决定一旦作出,感到的是全身心的轻松。何况,不要说工厂生活,我当时还鄙视着几乎所有的商务活动。我把那种生活笼统地蔑称为:一群划表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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