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我在图书馆的日子里
作者:丁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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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没有什么比游历的、广阔的生活更吸引人了。虽然我自己说不出这种生活方式的面貌,但仅仅是这些说法的字面的意味,就够重要的了。而离开工厂后的日子,对所谓“广阔生活”的真实设计开始了。
两三个月的工厂生活,使我的脸色丰润了些,添了一些书,其中包括《中国农民负担史》的第一卷。也多了一部用几十元钱买来的黑市赃车。我没有立即地回到图书馆中去,因为我隐约地有些畏缩于那个单调的灰色的关于饥饿和困苦的象征。于是,骑着车,在街市上游荡了三五天后,才开始思谋接下去的生活和出路。
《中国农民负担史》使我的思想,回到了我曾经生活了十年的农村。我的村社生活是很完整的,有春节、祭祀时的亲族和烟火,有经常接触的、满是王侯将相的戏台文化,有含敛不露的亲情,这些就是在工厂时,曾经意象地展现在我的写作里的内容。但是,和这些一样多的,甚至更多的,却是幼时在乡村日子所亲见的农民的代代艰辛。——是海边的山地,一个个人家,除却番薯外别无食物。街巷里到处是流着鼻涕、衣裳破旧的小孩。终年辛苦精打细算却依旧濒于破产,并且连最日常的日用品都要依靠票证才能限量购买到。这种的境况,不独是一个村落的,这就是前三十年的中国村社。
还有歧视。社会被简单地一分为二。城市居民压根看不起农民,而农村也普遍自认为不如城里人。虽然也有一些青年有各样的雄心,包括我的父亲,但改变自己处境的机会几乎没有。乡村麻木着,村口的稻杆垛是集会的地方,而有抱负的或者不满于自己生活的青年,在这里被指责为不务正业的人。
这里自然也有孩童的笑容。我自己就出生在前三十年的末期,曾经对自己的村社童年,作了很好的理解。但是,这时我认为,村社含敛不露、悠远绵长的图景,是传统中国的最后遗产。这种认识结合在在近十年里,所目睹的基层政权的腐败,使我感到了令人几近窒息的压迫。
而另一个我所认识的青年,加重了我这种“窒息”、略显绝望的情绪。那是大约年长我十岁的人,曾经在我们的乡村小学当过代课教师,也就是说,当过我的老师,他是第一个把非常积极的生活形态带到我的面前的,在村小时,他每天坚持长跑,对我们讲授他对各种社会问题的理解。后来为了参加高考,在县城补习期间,他整夜整夜宿车站半年时间,终于考上了大学。然而,他最后的职业就是一个乡村中学的司务长,负责住宿学生的食堂。几年后,有关他的酗酒和不务正业,却传闻到了我的家庭。我深切地以为,是命运,是这个年代和社会的一些不平等,沉沦了那个积极勤奋的青年。而生存不应仅此于此。我向往着变革种种的不平等,让所有的青年,都自由地生活。
但,读书,除了读书,我还能做些别的什么吗?对《马恩选集》的又一次通读开始了。我断断续续地保持到今天的,夜间工作和读书的习惯,就是从这时开始的。一盏铝制的台灯开始出现在桌上。此外,早期的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类似于《两条路线斗争史》一类的读物,成了我的关注。一个后来席卷了一个古老国家,并且改变了这个国家几乎全部面貌的运动,在其崛起时,居然是那么弱小!这当中,有什么规律?而新社会出现后,又迅速地回到旧世界曾经有过的最可怕的方面,旧世界以新世界的名义还魂,这背后,有什么必然?
作为一种信仰和决心的象征,不久后,我的卧室的床前,开始挂上马克思的头像。我的思维方式主要是马克思主义的,而当时,社会理想也是的。在以后接近四年的时间,不管我住在哪里,从南方小城到北京,都是如此。
除了读书,还能做些别的吗?我思考着。我渴盼结识自己的同志。我渴盼有人和我交流各种见解。
也是不久以后,我的主要活动,转移到南郊的师范大学一带了。
施埔前路七号
那个小屋,在施埔前路七号,是个住着许多青年学生的小院。我为了能够和尽可能多的青年交往,在这一年的夏天,成了这里的房客。这时,距离我失学的日子,已经接近一年了。
和我住在一起的,小屋的另外一位的房客,是来自浙江的攻读教育学学位的青年。年龄上,要比我大上三四岁,原本素不相识,因为他经济的拮据,同时又不习惯回到学生宿舍,需要另一个房客来分摊房租,就走到一起来了。他是一个严谨、重礼节的人,有着很典型的浙江人的特征。虽然在个性上和我有很大的差别,却也谈得来。加上他几乎包揽了小屋的各种杂务,关心着我的生活,很快地就成了朋友。很久以后,我早就离开了那个院子,并且来到了北京时,我们还保持着通信联系。
施埔前路七号,我的行李非常的简单,往床上铺一张草席,丢一条毯子,就算是安上了一个窝。但其他的方面,就没有那么简单了。房东是一个早早就办理了病退、迂腐得几乎不近人情的中年人,在最初的几天,因为我的早出晚归,倒也相安无事,但不久后,种种的指责就开始了,大至出入,小至用水用电,再而作息时间和交谈时限,一个房客所可能受到的种种限制,我几乎是在几天内全部领教。但我却没有了通常的脾气,一直耐心地敷衍,因为,是多么生动的施埔前路七号呵。
两层的小楼,大约十二间房,大部分都出租给附近的师大学生。一个小院子,出出入入着二、三十个仅仅比我大上几岁的青年。而其中,更有一些开朗、清秀的女孩子,和他们在同一个院子,是多么的奇妙!几天后,我就认识了同院的几位学生。这样,和他们交谈一些观点,或者有时一起喝几杯啤酒,就成了我的休闲。而且还不止于此。因为临近大学,并且在那里有了一些新朋友,我的活动空间,也就慢慢地转移到了大学里。
这是一个在这个浮躁时世里,尽管扭曲,但仍然极大地有着平等、诚实、热烈的地方。在这里我如鱼得水,表现得敏捷、眼界开阔而有理想的质感,立即地就得到许多人的欢迎,包括一些学生社团。我也热此不疲了。因为,一个也才初初接触到广阔世界、并决心成为其中一个主角的青年,是多么地需要表达,也多么地需要表达的对象。这样,没多久,我在那个学校就有了自己的圈子。
我经常地带着新朋友到小屋,一谈就是几个钟头。有时我的室友也在,他只是静默着,倾听着我们的交谈。然而更多的时候,他是躲开了那份热闹,晚上在一处教室读书,直到睡觉前才回来。那些日子里,我开始进入着许多青年学生的私人生活,而他们,也开始对我谈一些自己的家事和过去的生活。
学生街,是师范大学边上的一条窄街的通称。连同附近的几十所中专学校,那一带聚集了数万名的学生,而窄街是必经的南北通道,一到正午或晚上,就热闹非凡。这样,饭馆、书店、杂货铺、各种服务行当、以至小录像厅、游戏机房、形形色色的地摊等等,应有尽有,成了一条面向学生的小商业街。廉价、随意、亲切,是这条窄街的特有风格。
从小院到大学,窄街也是必经的。午后时,点一根烟,随随便便地从小院出来,正是窄街由极喧闹到有些宁静的时候,阳光暖和,懒懒地偷着闲的样子。古旧的铺面,厚实的小摊贩和书店老板,一路嘻嘻哈哈的学生,是极和谐的、极有书香味的窄街。这时,拐进一家书店,随手抽出一本书,和书店老板谈上几句,是惯常的事。窄街尽头有一家书店,我现在已经记不得确切的名字了。是“绿洲”吧?那是一个相当开放的书店,一点也不反对读客一读几个小时后却不购买。在国营书店里受够了营业员的干涉后,自然地珍惜着这个场所。有时,是因为歉疚,也节省下几天的菜金来购买一两本新书。
我在施埔前路七号的日子是短暂的。大约两个月以后,因为经济的问题,每个月的房租和必要的菜金,也因为我的新计划,我就离开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