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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3年第6期

我在图书馆的日子里

作者:丁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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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笔友
  
  在施埔前路七号只有短暂的两个月。经济上的麻烦是我离开这里的直接原因。家庭的状况是每况愈下。我的大姐作为当时家里主要的收入者,经过一番为难后,终于明确地告诉我,她再也支付不出我所需要的大约每月一百元的生活费了。对此,我是难过的,作为我深重敬爱的一个家庭成员,我理解她的难处。
  我离开这里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我对长期看不到前途的生活的试图摆脱。和那些青年学生的交流,是不会有什么现世的结果的。我以为,要回到家里,沉静地思考下一步的出路。
  在萧条冷清的家里,面对马克思的头像,我和一些偶然结识的朋友,开始通信了。谈论文艺似乎是我们通信的主题,但排遣愤郁的心事、表现自己改造社会的决心,却是我当时下意识的目的。在大约三个月的大量通信的日子里,我大约和十个人保持联系。我的朋友小卓,以及华南女子学院的一个在校学生,是我主要的笔友。
  我和朋友大量通信的习惯,从十四、五岁开始。在我还是一个在校的中学生时,我曾经和一个文学青年,进行了长达一年,数量上百封的通信。渴望表达是我一生的形态,但从没有像这时这样需要过。
  寓所的楼下,有一个我的信箱。每天下楼,三五次地翻阅信箱,是这时的习惯。邮差每天来两次,带来厚厚的信件,而我,几乎一接到信件,浏览一遍后就开始回信。我的笔友的来信,谈的通常是读书的观感,而我总要把话题给蔓延开去。对中国历史的探讨在回信里面开始了,包括均田制和财税政策的评议,主要得益于《中国农民负担史》的阅读,而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的对立,作为中国历史的主题之一,更是我回信里经常的话题。
  日子沉郁着。很难说通信对我来说,这时是什么。然而,几个青年却热烈地回应着。其中,小卓是一个非常有天才的青年,对于历史,他并没有什么了解,但是通过一些词汇的接触,却发掘出历史的暴力与美的质感。他迅速地把这些写进了他的诗歌,一段时间里,他的信函总是最厚的,不仅有信,还有对文化进行纵深探索的诗歌原稿。此外还有几个青年关注起学术的话题来了。大约两个月以后,一个小小的交际圈,终于形成了。有人——我忘了确切的是哪一个——提议把通信演变为定期的沙龙,这个提议被最热烈地回应着。
  当时小卓住在离省城大约一百里地的一个小城,此外还有几个,也不住在省城。而住在省城的,都和我差不多,没有自己的客厅。我们提议一个月一次聚会,而地点,就只有放在师范大学一带的随便哪一个茶座或者小饭馆。后来,因为我认识一个小咖啡馆的老板,就决定把那里作为地点。
  第一次的聚会来了七个人。另外三位,虽然早有约定,但因为经济的原因,没有办法到省城。——我们当时几乎清一色的赤贫——虽然很多人还是第一次见面,但同样的困苦和对改变自己处境的决心,使我们的交谈空前热烈。当天晚上,我们是那个咖啡馆最后一批离开的客人,在老板收拾店堂时,自发地把凳子放到了桌子上。然后,又带着一些啤酒,到几个人住宿的鸡毛小店,继续交谈。
  类似的聚会还有几次。人最多的一次,聚集了大约十三四个人,因为一些笔友带来了他们自己的朋友。咖啡馆的几张桌子拼接了起来,才挤挤地坐成一团。清一色的福建籍,清一色的不满二十岁,也清一色地赤贫。
  正是在和他们通宵达旦的交谈中,一个想法,渐渐地成型了。后面几个月的、日渐稀疏的通信里,一个地名的出现频率越来越高。那就是——北京。
  
  “到北京去!”
  
  “到北京去!到北大去!”
  在我卧室的马克思的头像下,这年9月,我产生了到北京去的想法。产生这个想法,得益于前一阶段的热烈的聚会,也得益于我在施埔前路七号时的室友。在离开施埔前路后,我仍然偶然地去看望他。这个攻读教育学的质朴的学生,一直在关心着我的学习和前途,在我和他同住的时间里,他就对我有各种的建议。这时,又支持着我的这个想法。对我自己来说,这也是必然的结果。毛泽东的京沪天地,早就在我的印记里。北京,是所有政治的、学术的、文艺的“冒险家的乐园”,这是我对北京最初的、浅显的理解。
  北京,又首先是北大。那是有着未名湖、红楼、三角地和严复、蔡元培、毛泽东、李泽厚的地方,是在遥远北方的传奇,一个民族的光荣,梦想的汇聚。毫无疑问,它是我心中的那时北京的几乎全部。——我后来当然地并没有在北大学习和生活,但,也时常地在未名湖边,听讲一些课程,并且和一些富有使命感的北大青年,成为朋友。北大,仍然是我获得一些重要启蒙的特定地点。
  “到北京去!”是我整个图书馆时期最明确的一个口号,我把这四个大字,贴在马克思的头像下面。至于用怎样的方式到北京去,则是当时还不能确定的。
  这样,这一年的九月末,更为刻苦、贫困、艰难的图书馆日子开始了。而和以前不同的是,这一次,面对的书籍不再是我天生关注的人文和社科类的,而是我一年多以前极力躲避的中学课本,因为,通过高考而实现到北京去、到北大去,是最被人理解和最体面的方式。在离开学校一年又四个月后,我又加入到了每年数以百万计的备考学生中去了,值得一提的是,我的中学同学,也都在其中,和我一起准备着九个月以后的高考。
  大量的习题、要默记的大量内容,一个个的英文单字,从前期的图书馆到这时的图书馆,多少地有些荒诞。一个已写出了对《红楼梦》、金庸小说等较为精彩评论的人,这时要去注意八股式的、千篇一律的议论文体的写作规则;通读了《资本论》和《法兰西内战》、《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的,现在要去硬着头皮理解所谓“马哲”。这当中,只有数学的自学是令人愉快的事,在接触过包括微积分等理论后,对平面解析几何、数列等的兴趣更大了。
  但不管是哪种情况,我都只能用积极的态度去面对了。图书馆的一些管理员,因为和我长期的照面,多少地有些熟悉了。对于我借阅书籍类别的极大变化,产生了疑问。而在我告诉她们我的打算后,态度往往立即地变为积极了。这些有人情味的人——大多是一些女性——给了我许多鼓励,此后,我所需要的各种书籍、材料,都能最尽心地帮我找来,时时地向我介绍各种编写得较好、被借阅次数多的参考书,而这也给了我一些触动,开始和图书馆里的一些老读客有所接触了。我,不再是图书馆里的那个苍白着脸色,沉默的、独来独往的读客了。
  但,一天九个小时的读书,而且所读的,还是自己实在说不上有多少兴趣的书,没有限时的压力,也没有可比拟的、或者作为示范的同窗,懈怠就极容易产生。没几天,嘴上就起了大燎泡,还有一段时间的便秘,用以应付的,是大量地喝水和连续地服食牛黄解毒丸。而通过一两个同学搞到的试卷,进行对自己的检验,则是克服懈怠的好办法。
  不久后,读书的时间,就由白天改成晚上了。一个通宵一个通宵的自学开始了。除了每天的吸烟,从一盒变成一盒多甚至两盒外,确实效率大大地提高了。有时,一个夜晚能够解几十道的数学题目,熟背百来个英文单词。这时,我已经从施埔前路七号搬回了家里,通宵读书的习惯,使我的母亲每天在晚餐后,都要单独地为我做上一大锅的稀饭,稀饭配榨菜,又香又省事,在间隙的休息里,可以吃上两三碗。但,致命的营养不良,和到现在越来越严重的呼吸道疾病,都是在这时埋下病根的。
  致命的苦读,有时一直到早起人们开始锻炼的时候,甚至小摊贩已经沿街叫卖的时候,才匆匆擦洗一把脸,睡上三四个小时。在中午刺眼的阳光,透过窗帘,将我弄醒后,沿江边散步上一两个小时,是一天的最好的休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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