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诗人柒布的故事(小说)
作者:陈 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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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第一次见到柳咏是在柒布的房间里。不知怎么回事,对我们的这次来访,柒布没有一点预感,我们敲了很久的门才见柒布从里面露出一颗乱蓬蓬的头,胡子拉茬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没有进门,我们就闻到了一股特殊的气味。那是一种封闭的、温软的、有些暖色调的和女性有关的气息。我们迟疑着走了进去。这样,我们就看到了坐在床边上的一个年轻的女孩。柒布有些局促起来,也不互相介绍,只是说,她叫柳咏,然后就没有话说了。柳咏朝我们笑了笑,抓起桌上的什么,大大方方往外走。柒布对着她的背影说,今天你就在教室里上晚自习吧。柳咏点点头,很快就不见了。从体态看,她已经是一个发育得比较成熟的女孩了。她的身体已经有了一定的弧度。柳咏走后,我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后来还是芦丁打破了沉默。他开玩笑说道,现在的女学生胆大,可以到老师房间里来自习。
后面的事情是柒布自己后来跟我们说的。柒布说,刚开始他并不喜欢柳咏。一点也不喜欢。当然柳咏是喜欢他的,不然他怎么敢把她弄上床?别以为她只有十六岁,其实她们在床上熟练得很,简直可说得上是如鱼得水。说到这里,柒布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他说,她第一次吻他的时候,表现出了惊人的大胆和熟练。她的嘴唇密不透风,像是受过专门的训练。你知道我们吻了多久吗?我偷偷看了一下表,整整五分钟!这样,他就有了一种被欺骗、受侮辱的感觉,仿佛为了报复似的,他就更厉害地吻她。哪是吻,简直是撕咬。他说,他为什么要去爱她呢?因为她是校长的女儿。他把校长的女儿搞到了手,就等于是征服了校长,战胜了整个学校。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柒布一直是把自己看作是孤军奋战的一人,而把所有的他人看成敌视他的整体。和校长的女儿上床,对他来说,有一种特别的快感。她长得越漂亮、越玲珑可爱,他的成就感就越大。再说,如果这件事成了,那么他的身上也就有了校长的成分,谁还敢欺负他呢?所以当他发现不是他在勾引柳咏从某种程度上说而是柳咏在勾引他时,他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甚至他对她的惩罚都是不起作用的。任何惩罚,都只能让她尝到更大的快乐而不是悲切和痛苦。他用尽了一切办法还是不能使她痛苦起来,这使他感到了特别的失败,结果他只好破罐子破摔下去。柳咏年龄不大,却满脑子浪漫念头。在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她就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发育了。她像是骑上了一匹她驾驭不了的马。她信马由缰,游游荡荡。她大大咧咧地从他的房间里进进出出,一点也不在乎大家惊讶的目光(只有在这时,他才怦然心动,有了和她同流合污的感觉。这时他们好像是亲密的战友)。她那做校长的父亲根本管不了她。一个女孩子,如果她的父亲都管不住,那这个世界上大概就没有人能管得住她了。校长对女儿将来的远大前程完全绝望了,也就听之任之。尤其是知道女儿和他最瞧不起的柒布老师在一起时,他更高兴了。他怀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倒要看看女儿会落个什么下场,柒布又会落个什么下场。因此对这件事,他就一直在抱着胳膊等着看他们的笑话。有很多人到他面前来告柒布的状,他也置之不理。他喜欢让事情的矛盾自己暴露出来,而不屑于使用人工的力量。他也喜欢把一件事悬在那里,故意不去处理,这样,就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收获来到他的面前。再说,校长还有一个没有说出的私心就是,凭心而论,他觉得柒布这样的青年人是很不错的,算得上一个有为青年,比天天只知道低眉顺眼地到他面前来打小报告的人强多了,怕只怕柳咏配不上他啊。所以当他乍一听说女儿和柒布的关系有点不正常时,他心里很复杂。就好像路上有一个好东西,如果在别人手上他不一定会说那是好东西,但现在女儿要把它往自己家里捡,他的态度自然就不一样了。如果能把柒布这样的人吸收过来,他还是乐意的。但是他很快就感觉到,柒布并不因为跟他女儿有什么关系就对他亲密起来,有时,甚至更疏远了。
或许,柒布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经常叫嚷着,他要去堕落,可真的临到堕落的时候,他又犹豫了。他其实永远也不能真正地堕落。这是比堕落更痛苦的事情。
现在想来,只有柳咏的浪漫是空穴来风。她爱上了柒布虽然令人莫名其妙,但她自己却高兴得很,仿佛发明了一种别人从未玩过的游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喜欢那种人人都喜欢的人,因此她喜欢上了人人不喜欢的柒布。她觉得这样才刺激过瘾,有冒险精神。她想,像柒布这样的可怜虫,只要她一示爱,他大概会感激得像条虫子似的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的。她喜欢自己高高在上的感觉。她希望他在她的怀里哭得一塌糊涂。当然她还要经常制造一些感情的小闹剧,让他吃醋、发怒、苦不堪言、痛不欲生。如果他为此自杀那就再好不过了。他用他的全部才华,留下了一封感人至深乃至流传千古的情书,然后割腕自杀。她去敲他的门,没有反应,却见鲜红的血从门缝里往外涌。她会大哭起来,然后在众人的目光里,搂着柒布,让柒布把头枕在她的身上,安静地死去。柒布临死的时候,会睁着他的那双深邃而柔情的眼睛,喃喃说道,柳咏,我是爱你的!那她将会幸福死了。当然她也可以演演殉情的把戏。殉情是一件多么美丽而高尚的事情啊,她想,假如柒布真的为她而死了,她是一定要殉一次情的。她素面朝天地倒在他的身上,鲜红的血洇湿了她的裙子。人们大呼小叫的,把她送往医院去抢救。要过许久许久,她才艰难地叹出一口气,睁开眼,还要故意地愣了好久。这样,不知有多少男人为她倾倒啊。
但是,感情的发展越来越脱离了他们预定的轨道。结果是,他们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地投入了肉体的狂欢。他们是克星又彼此相互依存,他们是恋人又是仇敌。他们噬咬着,撕扯着,哭泣着,欢乐着。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摒弃了感情中的杂质,渐渐变得纯洁起来。像是谷粒,在摩擦中去掉了谷壳,露出了晶莹的大米。他们谁也没想到,还真有一种叫作爱的东西,在他们中间探出了脑袋。他们互相爱惜,同病相怜。他们不知道,这个短暂的过程,将是他们一生的缩影。之后,她读技校,上班,和他分离又重逢。在恋爱整整八年后,他们终于结了婚。
柒布离开小镇是迟早的事。打个比方说吧,柒布就好像是一条鱼,一条大鱼,在小镇这个池塘里,是活不下去的,即使活下去了,他也只能变成一条小鱼。那里水太浅了,又有各种各样的罅隙和怪石,他会经常受到伤害。他曾向我们抱怨,在学校里,就是信件,也不能及时地送到手中,至于丢失或被莫名其妙地拆开,那更是经常的事。我们珍视自己精神生活的自由和权利,不能忍受这一点被无端地侵犯。诗人柒布是迟早要游到更适合他生存的地方去的。所以当他兴冲冲地跑到县城里来告诉我,说他即将到市里的一家报社去工作时,我们一点也不感觉意外。仿佛他早应该到那里去工作似的。那时,在我们看来,一个诗人或作家,如果能找到一份和文学有关的工作,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市里的诗人和作家是那么多(我在师专读书时,曾有幸听到他们的文学讲座和精彩的演讲),柒布在那里肯定会如鱼得水的。他再也不用担心信件被拆之类的事情了。当时市报正准备扩版,需要引进一些人才。市报的一位领导想起了柒布。那个领导也是个作家,很欣赏柒布的才华,以前做副刊编辑的时候,没少给柒布发表作品。经他出面,柒布很快就被借用到市报去工作了。借用这个词在那几年也很流行。在暂时不能调动而人员又想流动的情况下,借用倒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虽然时间长短不一,被借用者后来大多还是被调过去了。当然也有的人没有调成,最后灰溜溜地回了原单位,或者远走异乡。柒布离开小镇的时候,有些伤感。他在小镇上读书,长大,又教书。他明白,他再也不会回到小镇上来了。小镇是他的脚趾甲,长出来了会戳破袜子,然而剪多了伤着了肉又会疼。他想,难道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故乡真的只能在乡愁的望远镜中不断地放大么?离乡和思乡,永远是艺术家心中一块痛的领地。领导懂得怎样人尽其才,他安排柒布编周末版。当时正是各家报纸的周末版风起云涌的时候,它们从市报里独立出来,在每一家邮亭里零售。可以说,我们市报的周末版在所有的同类报纸里是最好的。柒布编的那个版具有相当的先锋性。而先锋,在当时等同于真理,正如同现在传统又开始等同于真理一样。我们老是由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柒布有广阔而丰富的稿源。他的朋友和作者,有著名的诗人和作家,也有大学里的教授和研究生。和他们比起来,我们这些在文学上刚起步时就开始了友谊的朋友,简直是自惭形秽微不足道。当时我们简直不敢给柒布寄稿。看到那些如雷贯耳的名字屈居于市报的一隅,我们望峰息心。我们要把稿子推敲再三,如果还没发现什么明显的破绽,才敢把它寄给柒布。然后是等待,等待。那段时间,我们翻周末版,是小心翼翼的,想看柒布编的那个版,又怕看到那个版。如果有一天,终于看到自己的稿子被用上了,我们也会奔走相告的,就像柒布当初在那些大刊物上发了诗歌一样。我们的前后左右,可都是当代文学名家啊。当时,青年人、尤其是大学生在邮亭抢购周末版是我们那里的一道独特的风景。少女们把周末版在她们丰腴或贫瘠的大腿上展开,美丽的文字和她们白里透红的肌肤交相辉映,有一种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味道。她们带着它去上课、郊游、恋爱、朗诵和做梦。看到自己的名字躺在她们秀美的大腿上,我们不由得有了晕眩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