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诗人柒布的故事(小说)
作者:陈 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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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外形上来说,那其实是一封很普通的信。但因为是写给柒布的,而柒布是我们这里有名气的青年诗人和报纸编辑,所以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到目前为止,收信者柒布还没有见过它,他,还有我们都只是听说而已。所以对这件事的真实性我们不能完全确定(实际上,每一封寄给我们的信,我们是否都能收到?)。但有一点是完全可以肯定的,即柒布调动的事情被无限期地搁置下来了。开始还有人不断地提到它,过了一段时间,就谁也不提了。他编的每一期报纸,都被有关人员存档。他们以独特的高度敏感的嗅觉,在字里行间寻找着可能的蛛丝马迹。听说有一段时间,还有人悄悄盯他的梢。至今,柒布依然有走路时猛然回头看的习惯。他在房里写着写着,也会猛然抬起头来,悚然朝四周张望。
谁?看着拂动的窗帘,他惊觉地问。
我的另一个朋友说过,作家大概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像托尔斯泰那样内心十分坚强、可以满怀信心地给社会开药方的作家,一类是像卡夫卡那样内心十分柔弱、对生活和社会束手无策的作家。当然,那些庸俗的作家是不包括在内的。柒布,他应该属于内心脆弱的那一类。外界的影响很容易波及到他的写作。事实上,在经历了诸多事情后,他作品的质量明显不如以前。读他的作品,已经很少有以前那种激动人心的感觉了。他写得很拘谨,瞻前顾后的,他的笔好像在若有若无地回避着那些盯着他的眼睛。每次看到我,他都会问,你还在写吗?你写得还是那么多吗?他的眉眼间有一种苦闷的、不解的神气。
这期间,他终于结婚了。虽然我们经常见面,可我还是感觉他渐渐胖了一些,脸上也有了水色。他比以前也忙碌了许多,每次见他,总见他抱着孩子,用很亲昵的称呼叫着孩子,让我感动于他也有这非常亲情的一面。因为有一段时间,他非常害怕结婚和生孩子,他一直在逃避这些事。在和我们说话的时候,他不停地起身,去关照孩子的安全。如果孩子要骑黄牛,他就会蹲下去,趴在地上,当着我们的面像一头动物那样哞叫着。他的儿子大概属于喜新厌旧的那一类,很快就对程式化的游戏讨厌了,要求他不断地花样翻新。于是他就把他知道的动物都模仿了一遍,这时看上去,他不像是一个诗人或编辑,倒像是杂技团的演员。当然这都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笑的。其实我喜欢看他做父亲的勤恳而陶醉的样子。他是个心苦的人,现在,家庭的甜蜜和安宁也许能让他从某种程度上得到补偿。
后来,新调来了一位市长。庆幸的是,新市长也热爱文学艺术,他写得一手好字,是省书法家协会的会员,也喜欢读诗,多年来一直自费订阅诗刊。在一次会议上,几个有名望的文学前辈又提出了柒布调动的事,新市长开明地挥了挥手,说,这有何难?没多久,这件事就轻而易举地办成了。报社也按规定给他分了房子。我们总算为他吁了一口气。因为借用的时间过长,他原来的单位,早把他开除了。这年头,诗人找到一碗饭吃,并不容易。尤其是像柒布这样的诗人。现在,他总算可以静下心来,好好写东西了。
不久,我就离开了市里,去了更加遥远的省城,在那里做青年刊物的编辑。我原来的想法是很美好的。当年,《新青年》影响了多少人啊,以至成了当时的时髦读物,高觉慧们的袖子里,经常会有《新青年》掉下来。我想我会给青年人一些正面的影响,教会他们如何的自尊自立,有个性,不轻易妥协。一本好杂志,应该会让一些人记住一生。然而事与愿违。我不知道,社会已经到了从精英文化向大众文化转化的时期,我所参与的那家青年杂志,其实是非常庸俗的青年读物。甚至与我的初衷完全相反。它除了发表一些虚伪做作的表现真善美的文章,就是要教给青年人所谓的生存智慧和谋略了。然而这种智慧和谋略,又往往是以牺牲尊严和个性为代价的。也就是说,它要使人如何庸俗,如何厚黑,如何肉麻。有一次,我们在省城的一所大学里开读者评刊会,居然有一个女大学生说,她从读高中起开始买这本杂志,已有整整六年。当时我就悲哀地想,要么她说的是假话,要么她就是一个白痴。我情愿她是撒谎。假如是后者,那是多么地令人不寒而栗啊。我们的主编,是一个看起来德高望重、其实老奸巨滑的人,善于利用下属的弱点和缺点,把权术操作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而编辑部主任,看上去就像是他的干儿子,对他唯唯喏喏。当然有一次,我还是无意中看到,主编下班后,编辑部主任立刻溜到他的办公室里,坐在主编刚刚离开的靠背椅上,仰着头,悠然地左转右转。你看,一说起这些,我都变得急促狭隘婆婆妈妈起来了。这说明,那种工作和环境对我的伤害是多么的大。我经常告诫自己和朋友的一句话是,当你在小人堆里的时候,千万要提防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小人。
说实话,在省城里,我也经常感受到柒布曾经饱尝过的那种孤独。那是一种无法言说和无处诉说的苦闷。每当我孤独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柒布。这时我就有了写作的冲动。从某种角度说,我比较喜欢加西亚·马尔克斯说的一句话:写作是为了得到朋友们的喜欢。我又开始给柒布编的报纸写稿。如果没有柒布在那里,我是不会给它写的。我喜欢以这种方式和我看重的朋友交往,并不在乎报纸的档次有多高,发行的范围广不广。我陆陆续续地给柒布写了一组随笔。当时我正在思考一个作家的精神自由度对他(她)创作的影响。我以为,一个作家,哪怕是再有才华,但如果缺乏自由的精神和巨大的“内功” ,那他(她)的笔也“杀”不了多远。我把它们寄给柒布,也算作我们之间的互相鼓励。他收到后,大概也会像我一样,发出会心的一笑吧。后来我就收到了样报。我急急打开报纸(其实我在打开发表我小说的杂志时,都没有这样激动),就像急于看到老朋友熟悉的面孔一样。我仔细地读了起来,想看看老朋友在哪些地方动了手脚。结果我惊讶地发现,我最看重的那些词汇,都被他巧妙地改头换面或删去,有的词语甚至被改动得原味尽失或和原意大相径庭。其实我已经懂得怎样保护自己了,知道怎样把话说得机智。普通的读者不一定能看出,但和我有同样感受的人看后一定会觉得我的话说得好。可往往就是那些我最得意的地方,被柒布毫不留情地删改。他的枪法很准。像一个人朝另一个人的背后开枪。柒布和我是多年的朋友,他知道我文章里的每一个关键词,很知道从哪里下手。刚开始我想,也许柒布是为了我好。他是个胆小的人。我没理由不原谅他。但是后来我发现,我的每一篇短文,都被柒布这样巧妙地处理了。就好像一颗子弹在快抵达目的地时,忽然被什么弄得软和起来,打飘了。这是一件很使人难受的事情。我不愿再看那些文章一眼了。我羞于承认那些文章是我写的。这时我就有些怪柒布了。如果他怕担什么风险,完全可以不发表我的文章,但是他不应该屡次篡改。后来我把那组随笔寄给了一家大型文学杂志,对方一字不动地把它们发表了,到目前为止,也没出什么事。这说明,柒布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其实我的文章并没涉及什么敏感或违禁话题,不过是谈了作家的一些精神现象。他为什么要这么战战兢兢呢?
也许从另一种角度来说,让柒布做报纸的编辑是很合适的。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假如让狗去破译猫的精神密码,狗不一定能办得到,但假如在猫群里选一只猫去做这项工作,那绝对是轻而易举。毕竟,只有猫最懂得猫啊。写到这里我很难过。我的话太尖刻了。
除了这些,我和柒布之间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但从那以后,不知怎么回事,我们就渐渐疏远下来了。彼此都尽量回避着见面。然而,每当夜深人静,我仍会想起柒布,想起我所有的精神上的朋友。后来我偶尔听人说起,柒布也一直在暗暗关注着我的写作。凡是发表了我的作品的杂志,他都找来看了。
陈然,作家,现居南昌,已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