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寻找中国剪纸
作者:南 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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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靳老师到乾坤湾写生,准备一组以黄河为主题的油画创作,住在小程村。一天他在窑畔上看到一个女娃在纳鞋底,虽然没有纸样衬着,女娃纳出的鞋底的图案仍然复杂好看。凭经验,他判断有纳鞋底的传统也应该有会剪纸的潜质,鞋底纸样的母体是剪纸图案。他让房东在村里摸底,立刻找到了四位会剪些图样的妇女,动员她们重新拿起剪刀,并组织全村妇女一起开展剪纸大运动,还请来冯山云对她们进行一些基础的造型培训。
短短两年,灰秃秃的高原小村被大红的剪纸烧得仿佛人人心里都揣着一团火,女人们潜在的创造力被充分调动出来。
2002年夏天,小程村已经有二十八户剪纸人家可以拿出丰富的风格各异的剪纸作品了,靳老师开始为小程村民间艺术的进一步发展做打算,他看到了问题的关键,就是让妇女们的作品能够卖出去,市场可以使这一民间工艺得以延续。
当时的小程村还不通路不通电,这里的农民大部分祖祖辈辈没有出过山。靳之林拿着小程村妇女的剪纸作品开始了对县政府的游说,加之乾坤湾特有的景致,他有了一个开发民间艺术村旅游节的计划。他调动了媒体,还从北京请去许多名人(其中有陈昊苏),为此,他说服当地政府为小程村通了电并修了路。旅游节开幕那天,大红的剪纸沿着起伏不平的村路蛇形摆开,全村的人兴奋得找不到家门,成捆成卷的剪纸作品被游客买走,小程村的女人们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扬眉吐气,她们首次成了家庭经济收入的主体。沉寂在荒山野岭中的小程村真的欢腾了!
小程村人在各种场合下以各种不同的尊敬的词语向我们提起“靳老师”,让我突然理解了当年陕北人民歌唱毛泽东是“人民大救星”时的心情,其实这是一句实实在在发自内心的感叹,并不概念化。
而靳老师自己则认为他的举动是他对多年来厚爱他的小程村人的报答。靳老师点过他们的煤油灯,现在还他们以电灯;坐过他们的毛驴车,现在还他们以盘山公路;靳老师被老乡的山歌感动,他把这份感动送给了小程村所有的人,告诉他们你们有能力去感动更多的人,用你们的剪纸和创作。
节目播出前,靳老师来电话告诉我,今年五月份,他将给小程村带去二百多名美国黑人剪纸妇女,让她们和小程村的剪纸妇女一起切磋技艺。
我们为拍小程村的日出,曾经在寒风中站了将近三个小时,当太阳跃上小程村最东头那道山梁时,我当然知道,太阳会照遍地球的每个角落,但我还是感慨着:这是一片被厚爱的土地!
个例小程村
小程村是个个例,因为靳之林住在这里画乾坤湾,因为靳之林对民间剪纸情有独钟,它成为一个个例,当然在这个个例中最不可忽略的是小程村有生长出剪纸的土壤——那些会生孩子也会剪纸的女人。
通过这次调查采访,小程村校正了我们潜意识中一个奇怪的概念存在,我们的记者原以为建立一个民间艺术村就等同于拿政府财政维持一群人没事就剪剪纸谈谈创作,当我们知道小程村妇女拿剪纸换钱,我们很本能地认为钱对剪纸艺术是一个污染,很想指责她们:“根本就不是为了艺术!”,对此浅薄的认识,靳之林老师给予了以下的回答,他说:
“每次我去到她们那里,她们那里都是剪了一批新的剪纸,剪纸的内容、内涵和她们的艺术形态,还都知道往前发展,我感觉她们是很自觉的,对自己的文化传承下来,然后她们也有新的自己的创新,比如说民歌,民歌很丰富,他们的剪纸,对他们的民歌剪的非常生动,而且用的是传统的形式,我看库淑兰也是一样的,她的剪纸也是用传统的内涵,传统的艺术的风格,但是用的材料,用的手法是新的,这个是她的创新。所以她的东西很自觉的。当然了她们也关心自己的收入,来的人多了,买她们的剪纸,她们的积蓄越高,家里的支持也越大。她们对文化传承和经济收入同时都是很关注的。”
小程村的荒山坡曾经种满了粮食,他们每年卖粮换些油盐钱,如果风调雨顺,自己打的粮也还够吃,退耕还林后,他们在荒坡粮地上改种了枣树,从此,主要的经济收入是大枣。大枣因连年秋雨已经四年绝收,就在这期间,剪纸竟然成为一年主要的经济收入,何乐而不为呢?
我们的另一个担心是市场对剪纸内容的干预,会不会改变剪纸的传统内容?
靳老师认为改变是自然规律,传统也一直在改变当中,原生态的东西应该是记忆,我们可以让这个记忆保存得更完整,而不是我们要生活在这个记忆当中。
他举了一个演变的例子:比如是陕北这个地方,过去它有“娃采莲”,就是抓髻娃娃采莲花。这个在河北这一带经济比较发达的地方,它意味着连生贵子。“贵子”是儒家的概念,原生态的东西没有“贵子”这个概念。剪纸里面也有历史文化的积淀,也包括它这个内容和艺术形态的发展。
靳之林为我们提供了一条有效的思路,任何一种艺术是必定要跟随历史的发展而变化的,当然也包括民间艺术,追随变化,不是一件坏事,至少可以使这种艺术得以延续,一种一直延续着发展着的艺术,人们对其追根溯源是容易的,它一直在话语环境中,大量文本的存在会把它的脉络越理越清,可怕的是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关键是不要断裂。
市场经济和文化艺术不是一对必然的矛盾,它们之间的磨擦是一个大浪淘沙的过程。小程村唤醒了我们对剪纸的记忆,和与此相关的记忆。
让村里的妇女拿起剪纸的剪刀就是胜利。
小程村的妇女有一个普遍的担心,如果靳老师不来,也没有外边的客人来,她们的剪纸就会烂在炕头了,那时候怎么办?靳之林对此并不是没有下一步的准备,他知道自己做的这个试验更准确地说是一个民间艺术市场开拓的试验,他建设了一个工厂在小程村,产品出来了,他的销售网络还没有建立,市场通道还不存在,他只是抓了几个散客,而这几个散客消化不了小程村日益堆积起来的产品。
能不能为小程村的剪纸建立起一个长期的市场?这才是对靳之林最大的考验。
大师哭了!
一
离开小程村,我们到旬邑走访了剪纸老人库淑兰。
库淑兰是我国首位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命名为“世界民间工艺大师”的剪纸大师。这位老人生活的旬邑县是渭北高原上最贫困的县。
中央美院的乔晓光教授不止一次向我描述十多年前他第一次拜访库淑兰时的情景,当时库淑兰还住在属于她自己的破窑洞里,乔晓光推开那扇吱嘎作响的破旧的木门时,他被一个五彩缤纷的剪纸的殿堂震惊了,每次讲到此,他都会不自觉地停顿下来,让当时的情景在脑海里又过一遍,然后叹道:辉煌!
从此,他再也摆脱不了对这个窑洞的记忆,他在美院的民俗展室里仿作了一个库淑兰的窑洞,即使站在这个凭借记忆仿制的纸窑洞前,乔晓光也会激动不已,说到动情处也常常语无伦次:不行,这个太小,库淑兰那个窑洞大,是土窑,可惜后来塌了,老太太天天生活在她为自己创造的这样一个辉煌的神话世界里,唉!太辉煌了!真的就是辉煌!
这个辉煌的剪纸殿堂十多年前因为常年失修被一场大雨浇塌了,从此库淑兰没有了自己的安身处所。我一直担心没有机会见到这位“得神传旨”的剪纸老人,毕竟她已经八十三岁了,加上有过一次摔伤昏死过去的病史。
这些年来,我从媒体的零星报道中和相关人士的口中得知了她的大致状况。窑洞倒塌后,她曾经和老伴住在村边一个废弃的庙里,也曾经被县文化馆接到县里住,但县文化馆只接她却不接她老伴,她不忍留老伴一人住在庙里,又重新回到了庙里;这期间她被某文化团体领到香港去现场卖艺;她被省里某高官接到家中住了两个月;两个月剪纸作品的收入是一堆被赏赐的旧衣服。她受到了国际邀请,跟随访问团去了国外;她到了北京等等。现在她住在二儿子家中,而老伴住在大儿子家中,老人常年头痛,基本不太下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