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寻找中国剪纸
作者:南 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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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车到库淑兰二儿子家,从院里出来迎接我们的第一人竟是乡长,嘿,他比我先到?此时方恍然大悟,这是那位主任跟我拖时间拖出的伟大成果。
摄像开始安放机器,那位阴脸主任把我拉到一边问:你们主要采访什么?
他手里还拿了一些材料,要给我,这时,我一眼看见了坐在炕上的库淑兰,我对主任说:抱歉,我得先采访,一会咱们再谈。
和库淑兰打招呼是件愉快的事儿,早听说她是个人来疯,在人面前有强烈的表现欲望。八十三高龄的她敞开没有门牙的嘴笑着,双眼泛着晶亮的光,一把拉过我们的手,高兴地打量着我们,总像是从我们脸上看到了什么,但她没说出来,只是一个劲地说:哟女子,稀慌地(怜爱之意)。
在中国乡村,剪纸能手往往都是村里最能干的媳妇,心灵手巧是必要的前提,像库淑兰这样还会给人看病看相算命的也不在少数。
1980年代中期的一个冬天,库淑兰被村里人叫去给一个孩子看病,回家的路上,她不慎摔进了二十多米深的山沟,当即昏迷过去,家里人把她抬回家里,她一直没有醒过来,二十多天后,文化馆的人来看她,她突然睁开了眼,第一个动作便是找剪刀剪纸,随着身体的恢复,渐渐地她开始了边剪边唱,唱词中说她昏迷的这些日子里,是被天上的剪花娘子招去了,剪花娘子传给她所有秘籍,从此她自己就是剪花娘子了。果然,此后她的剪纸风格大变,不再拘泥于任何固有的形式,她剪心中所想,边剪边唱,再也不是只用单色,她为中国剪纸增加了彩色拼贴这一品种,她的线条开始柔顺圆润唯美,造型风格日趋神出鬼没,她手中的飞鸟真有轻盈欲飞之势,色彩更加缤纷绚烂。
被库淑兰盯着是件可怕的事,可能是我心中敬畏太多,害怕被她看出太多尘世的灰尘,她双眼闪光时,我相信那里面是一个我无法触及的纯净的世界,而我还不是一个可以和她对话的人。也可能是这双眼睛瞬间闪过的敏感让我害怕和怜惜。
我深知库淑兰生存的现状足以把她挤压进一个完全超现实的序列之中,在渭北高原这个普通的农户家中,我很自然地想起里尔克的诗:
我们大家都在坠落
可是有一位
他用自己的双手
无限温柔地将这一切坠落把握
她艰难地生活着,但她为我们描绘的剪花娘子是一位相貌端庄心存甜美的女人,她穿着五彩的衣裳,坐在云端笑看人世,姿态安详。
库淑兰,胸前的衣襟挂满了污垢,驼背弯腰,脸上的皮肤也不好辨认是否洗干净了,但她的剪花娘子让她孤独的内心显出真正的高贵。
被一场细雪覆盖着的渭北高原尽显苍茫,温热的农家炕上,库淑兰,一个世界级大师正在接受来自这个国度最高级别的电视媒体的采访,她忍不住流泪了,她从采访的内容中游离走了,责问我们采访她又有什么用?责问县上的人,她为他们剪了那么多剪纸,他们答应说给她盖“棚棚”(房子),为什么现在还没有盖?她感叹和老伴的分离,说老伴可怜得没人给做饭。说到情深处,她拍打着炕沿:“可怜了我老汉,稀慌的!”和老伴团圆,也许是这个八十五岁的大师的最后一个愿望了!
面对老人,我无言!
为了较全面地反映她的生存状态,我们让她儿子拿出刚刚被收拾起来的药瓶子,这又引起县上来人的一阵惊慌,他们又把我拉到一边解释:老太婆现在就不吃药,啥病也没有,拍药干啥?
可是库淑兰的孙子告诉我们,库淑兰一直患有严重的头痛,也常常浑身痛,她很希望有人拉她到县上去检查身体,看看病,按县上的允诺,应该是每年都有固定的时间带她到县医院免费体检,可是,她一直没有等到这样的机会。
县上人曾经回答说:她自己不来,谁还把她咋办?
事情是明摆着的,她没有能力自己走到县上,她的儿子也只能用架子车拉她进县,如此的路途颠簸不是一个八十五岁的老人所能够承受的。
因为要赶节目,我没有时间把这次采访的内容转移到老人的现状探究上,这也是我的一个极大的遗憾。
靳之林告诉我,在中国,库淑兰的现状不是惟一的,甚至不在少数,他收到过另一个大师的求救信,大师在信中直接说:靳老师,你来救救我吧!
民间艺术大师,他们的身份仍然是农民,他们作品所创造的价值被掮客们无情盘剥,他们作品所创造的艺术成就为这个国家赢得荣誉,他们杰出的作品被我们兴奋地享受,而他们的合法权益却没有得到应有的保护,他们的作品开拓了一个广大的市场空间,但他们的艰难的生活并没有因此改变。
这公平吗?
我们不禁要问:如果没有靳之林呢?库淑兰的私章和证书永远也不会回到她手中吗?
回到北京,乔晓光教授对我说:我就是在为她们申请“世界遗产”,如果她们都不在了,如果不是为这些活着的人,我的努力还有什么意思?!
在所有的文化记忆里,人才是我们真正的情感所系,是这些人——被乔晓光称为活态的文化的情感完成和传承了我们人类的文化。
让我们再次回到文章开始时的一段引用:“在人类历史变迁的进程中,流淌的是一条‘制度之河’。我们从这条制度之河中看到了习俗、传统、行为规则、规范、道德、诚信、市场、组织、产权、法律和国家。它们的互动构建了整个社会的秩序,我们跟着他们一起流淌。”
习俗在此论述中被作为人类制度研究中不可或缺的内容,那么请给传承这些习俗文化的艺术大师们以制度的约束和保护!
后记:这篇文章还未发出之际,我在《北京晚报》上看到乔晓光教授的一篇文章,说库淑兰已经被确诊为晚期肺癌,我又是一惊,想起去年冬天采访她时,请她剪纸,我们用话筒调录剪刀的声音,没想到,带子拿回来完全没法用,她艰难的呼吸和喘气声远远盖过了剪刀行走的声音,那时,老人已经在忍受癌症的病痛了!!!
南嫫,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跳不完的脱衣舞》、《一种姿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