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梦回荒田
作者:刘荒田
字体: 【大 中 小】
回去的第一夜,最好在寥廓的深秋。二三月砖缝滴水的梅雨天,最为不宜,它教人想到拖泥带水的死法。秋天,地板是干爽的,厨房白天花板覆盖得严丝合缝,足以使黑苍蝇匿迹,蚊子只零落地游弋在门外的苦楝树下。在乡村,思想和空气湿度大有干系,雁唳的长天,稻海里的涡漩,翱翔过最初的诗情,老来欲归于“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淡泊,仍旧要凭借秋水的澄明和秋空的深邃。门外放眼,黄的色块是谦虚地低垂的稻穗,灰颓的色块是收割后的稻茬,那是我耕耘过的田垌。白天,懒洋洋的水牛和饶舌的鸭子,夜里有蟋蟀和萤火。睡榻的后面,堆满了箱箱栊栊,人去楼空这么多年,无法无天的老鼠,乍地嗅到活人的鼻息,不知道会不会来个奇袭,肆虐到蚊帐里头来?
这一夜,我会把睡眠彻底地挡在眼皮外。厅堂的八仙桌上,点一根长长的蜡烛,我坐在桌旁酸枝做的太师椅上,块然独对天井上幽幽的星辰和一屋子教人想到幻灭的死寂。此生何幸,我在故园终于拥有了完整的阒静;此生何不幸,我竟这般重蹈母亲的覆辙,她的心理创伤就是中年回老屋独居造成的。那是1960年代初,母亲和祖母因为人工流产的事闹翻,独自迁回村里,她生性极胆小,一个人住空荡荡的大屋,惶惶不可终日,连水缸也怕藏进贼人,久了便患上轻度的精神分裂症(来美后才晓得细点的分类,叫“强迫症”)。何其空洞的黑夜,残忍地压迫着你的,要么是飞扬跋扈的蟑螂和老鼠,要么是由漆黑浓缩成的渊默。
我也许会破例,缓缓地抽一两根含薄荷的“万宝路”,在饶有欧美酒吧浪漫情调的烛光下,让小巧的火焰轻炙冰凉的额头,静静地思索生命,从家族到自身。
4
蜡烛小巧的火焰,是黑夜的核,一似地壳包裹着一滴逸出的岩浆。火舌如雄鸡的喙,啄着夜的肌肤,黑闪缩,进逼,明与暗的拉锯战持续,直到暧昧的黎明。我默对着真实与虚幻的交替。地狱和人间只隔一层空气。
什么人?带排钮的棉布衫,宽松的薯莨唐裤,歪斜向一边的脊背,笑嘻嘻地坐在对面,二郎腿晃着。那是我的祖父。第一个想起的,就是这祖屋的大家长。身下老也坐不热的酸枝椅就是他生前惯常坐的,抚摸着滑腻的黑花纹,不能不想起这位在神台上依旧供着“长生禄位”,诞生在上世纪第一个年头的古人。祖父在晚年,爱在厅堂里坐,一只脱掉拖鞋的脚高踞椅面,另一条腿下垂到介砖地,捧一管“大碌竹”,水烟泡突突地冒,水从烟嘴喷在地上,招来好奇的小鸡。我出国前不久,快到八十的老人患了脑溢血,不能言语。父母亲听从父老的劝告,为他预备后事。第一步是让他从外头的小屋搬回来,在厅堂睡在一张看谷场用的小木床,一来方便家人照顾,二来是让他从家里“归老”。夏夜酷热,我在祖父身边守护。子夜时分,他拉了一床屎,我扶他起来,换衣服,洗掉污物,侍候他睡下。他先是哼哼唧唧,慢慢地,呼吸和缓了,亲切地叫我坐到他身边,一个劲儿叫我“活雷锋”,我很不好意思唔唔应着,勤快地在他又肥又厚的背部擦汗。那是爷孙俩罕有的亲密时刻。
鸡叫了,眼皮发涩,悠悠地想到童年。是四年级吧?因为老师屡屡向祖父告状,说我在学校怎样捣蛋,成绩怎样每况愈下,祖父痛下决心,要动家法。在一天傍黑,他把我捆在铺子后的货架前,从柜台下抽出一块窄窄的杉皮,在我面前,声势汹汹地喝骂,一条条地问罪,问一句抽一下,下手其轻无比,一点也不痛,我却善于制造舆论,杀猪般嚎哭,很快,他摔掉板条,揩着眼走了。临睡前,祖母到我床头来唠叨:“不闹笑话吗?说要教训孙子,自己却哭成个泪人。”
祖父在厅堂里辞世,那是我去国五年之后。他长期大小便失禁,给家人造成的负担够重了,父亲说大冷天为老人洗的卫生裤,在寒风冷雨里,一晾就是三十多条,只好用火烤干来应急。他走得却十分安详,早上说不想吃东西,饭只好热在锅里。中午,父亲去看他,他的呼吸已经停了。我没有回去送终。出国那天的凌晨,我在苍茫鸡声里告别黑黝黝的村庄时,万分依恋地拍拍祖父歪斜的肩膀,答应发了洋财就回来看他,这一别就是永诀。
父亲到了美国后,和我谈起久病的祖父,说他最后完全变成了小孩,有一回半夜,老人十万火急地把父亲叫到床前去,父亲以为他大限已到,要交代后事,手忙脚乱地叫人。不料祖父半躺在床上,嘴角扯出一个顽皮的笑,问:“你干吗不和我说话啦?你小时候天天缠着我,要听‘古仔’呀!”
祖父洒泪抽打我时,年龄和我现在相仿。而现在,父亲也到了祖父在厅堂抽“大碌竹”的岁数。我的回归,在生命的末段,人生的高潮落在背后,黄金的年华抛在异邦,但还没到尽头。“狐死必首丘”这般古典的终结法,我未必接受。我只要一种淋漓的生命体验,关于根,关于故园。
在苍茫的曙色里,我从酸枝椅上站起来,舒展一下僵硬的身躯,踏过地上的一堆烟头,走向对面的青砖墙壁。靠墙的洗脸盆上方挂着两幅炭画:祖父和祖母的遗像,那是祖父在世时委托一位乡村画家画的,每幅好像才花两块钱,笔致笨拙,明暗不分,并没多少立体感,但祖父典型的小市民气质——四十年摆摊和开海味店、文具店生涯所造就的、深入骨髓的谦卑,不显山露水的狡黠,深藏眉宇间未经充分开发的书卷气——还是被那只握粪勺多于握炭笔的手感应到,表达出来了。我那面庞秀丽的祖母,在画里凝视我。她因心肌梗塞猝然去世那一年,我二十一岁。她临终前最热衷的事,是替我张罗一门媳妇。一如我今天,老念叨着,快到二十九岁的儿子,什么时候才谈上个对象?
5
厅堂上方,是阁楼,阁楼上有神龛,高约八尺,阔一丈多。说是神龛,笼统了点,它还供着列祖列宗的牌位,龛旁的对联是:“宝鼎呈祥香结彩,银台报喜烛生花”。匾额是“彭城堂”的阳刻,这该是刘姓人家的原乡。左上方有一张和报纸同样大小的符咒,两旁也有对联:“灿灿灵符镇第宅,洪洪法水护高堂”。这样的符纸,从我儿时到“文革”前,都在同一地方贴着一张,年代久远,剥落支离,只剩下龙蛇飞蹿般的咒文。我出国后,父亲买了一张新的,字模板该是同一个,尺寸和内容分毫不爽。“文革”的红海洋运动中,神龛曾经供上“四卷雄文”,日久蒙上厚尘,板壁则被红纸覆盖,上面是我以蹩脚的隶书写的毛主席诗词,什么《满江红》、《沁园春》。神龛,我在美国的家也有一个,但小得多,细瘦的柱枋支撑两层的木架,弱不禁风似的。要正本清源,所谓宗族血脉,所谓慎终追远,无论顾及象征的意义,还是着眼于实际氛围,老屋的一个才算正宗。
从少小到青年到中年,我向着神龛叩了几次头?多少代人在厅堂里焚香膜拜?厅堂角落那个纸灰缸子,曾经焚化过多少纸钱?那是家族众人以燃烧的方式递给神明的祈愿,为了年成,为了“三反”中的铺子,为了父亲在“文革”“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挂牌示众后的命运,为了小孩子的感冒,为了从叔父到姐姐到我以及弟弟妹妹们的婚娶。无数次享受过三牲外加十二海碗菜肴的祖宗和神明,高高在上,目击一个家族的日常运作,四季的轮回,出生,成长,疾病,死亡;劳碌,饥饿,呻吟,斥骂,沉醉,欢欣,悲哀,绝望,庆幸。直到家人陆陆续续像我一般,踏上了迢递的出洋路,然后,厚重的大门严严地关上,加上锁链。家族没有衰落,但祖屋颓败下去了。剩下许许多多的玻璃框子,里面镶嵌着众多的照片,从四、五十年代的黑白照一直到八十年代的彩照,和从天井沿爬下来的青苔做伴。祖屋和照片的关系,好比大树和枝叶,照片就是季候嬗递的一茬茬落叶,都被嵌在花纸的底子和玻璃的面子之间,有点像受透明的树脂保护的琥珀。遗憾的是一年年的潮气,玻璃抵御不了,照片长了霉斑,大多难以辨识。前年,挂在厅堂左侧的一排,干脆连框架都散了,只好收起来,堆在阁楼上。今年初春还乡,我在散乱的玻璃框下把照片翻出,拣下几张完好的带走,那感觉,颇像从冒烟的废墟抢救奄奄一息的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