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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4年第5期

梦回荒田

作者:刘荒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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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进一步结交,旧日的学生应在名单上,比如在牛脊山开了庄园的阿霞,在省城当经理的阿豪,十年前还乡,遇到过的肉贩阿新,他刚巧用单车载着猪肉进村来卖,和我聊过。还有,从前写得一手好作文的阿笑,给我送过一顶竹帽的阿藏。三十年前,他们在我所执教的高中班和初中班当学生,正当韶年,如今都已进入忧患中年。去年还乡,开着挂了军用牌子的三菱轿车来访的不速之客阿暖,给我递来的名片上,载着两个董事长的头衔,这个当学生时尊头被我戳“栗子”最多的捣蛋鬼,如今威风得叫乡亲侧目,我却不想拜访他,免得他以为我真倒了天大的霉,要他拯救。
  问题不是没有,万一这些口口声声叫我“老师”的人,趁酒酣耳热逼问一句:“你为什么要在又脏又破的老屋安身?”我怎么解释我的动机?“有钱能使鬼推磨”,是乡人惟一的哲学,干吗放着洋福不享,老婆孩子不要,跑了回来?八成是遭通缉,不然是神经有问题。我如果拿洋鬼子梭罗的语录为自己解释,他们可能说是活见鬼。
  不过,说归说,我最大的可能,乃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钓”,谁来访都开门欢迎,但我不去敲任何人家的大门。梭罗的“待客之道”也是这般的:以足够给一群牛挤奶的时间去等候。我的守株待兔,很可能得到和梭罗同样的结果——没有见过一个客人。此中原因,乃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我没带美元回来办厂开农场,又不会传授任何洋式发财术,利用价值几乎为零,势利眼还怕我伸手借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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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旧星散,举目无亲,不胜今昔的哀伤,该是此行的“题中应有之义”,我不该惊诧,泪是肯定少不了的,泛滥的思绪,不靠眼睛来排洪还靠什么?
  此外,我还得对付日常生活。水缸和水都现成,到井台去打就行,我这副自从挑移民行李走过罗湖桥后和扁担再也无缘的肩膀,仍胜任愉快。煤气罐晚点买也好,眼下用瓦煲煮腊味饭,灶膛烧几把被老鼠咬成断梗的陈年稻草,别有风味。舒心的该是久矣乎没有动静的阳台,终于升起带着锅巴焦香的白烟。隔着阳台后的落地玻璃窗,神龛上的祖宗看到了,一定欣然而笑吧?散文家刘亮程在一篇乡土散文里,描写烟囱的烟,从颜色和姿态,推知人家在煮什么,是什么心情。我家这尚嫌稀薄的炊烟,向四乡昭告什么呢?一个过腻了洋日子的并没阔起来的金山客,以飘渺的烟篆,向参差着榕树、碉楼尖顶和闲云的天空,挥洒的是欣慰,是超越,是屈服,还是无奈?
  如果嫌自家做饭费事,可以信步而行,过田塍,绕虎山,三里外是养育我的童年的小镇,那里多的是饭馆,都很脏,苍蝇太多就是了。我倒愿意走相反的方向,向苍黛色的连山走去,早听说山脚下的井岗岭,已经成了新市集。门外飘着彩帘子的餐馆,供应驰名中外的黄鳝饭,我垂涎久矣。拣干净的一家,独倚轩窗,热一壶广东双蒸米酒,徐徐品咂。环抱我的是在异乡梦绕魂牵的家山,荒凉颓败也好,畸形繁华也好,对于身份尴尬,搞不清是“海龟”还是“访问者”的美国护照持有者,多少有些形而上的欣慰。
  问题不是没有,独吃无味,找个伴儿最好,旧日的朋友找不到,新的又无从找,好在,孤独不是坏事,这般“抚孤松而盘桓”,轻轻地背诵“归去来兮,田园将芜……”,“望晨光之熹微”,这般从久远的回忆潜游到纸醉金迷的今天,这般以经历二十多寒暑的洋风冲刷、洋水洗涤的“假洋鬼子”的心灵,去拥抱故园的泥土,同时避开娱乐城内的莺莺燕燕。这一旅程以冷肃与凄凉为基调,和肉欲绝难搭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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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去的头一个月,深居简出,除了炊烟,知道我回来的,也许只有二三知己以及和我有电子邮件来往的文学同行。新安装的电话,不会响个不断。我拥有在故国最难获致的寂寞。这寂寞,在旧金山嫌太多。要么没有,要么太多,两极化的生活,从来是人生的悖论。梭罗的湖畔宣告:“我从来没有发现过像孤独这样可以为伴的同伴”,但愿我也像当樵夫那阵在盛夏黄昏泡在坡头下溪水一般从容,而不关心老式挂钟上了发条没有。
  我开始启动笔记本电脑,敲出回乡后第一篇作品。题目权且叫《归去来兮》。也许我在阁楼上来回地走,文思粘在英汉夹杂的思绪里,我肯定思念清洁的旧金山,无蚊蝇的家居,代步的汽车,现代化都市的一切便利和安全,社会上的礼貌,人的隐私,人际关系中必要的距离,较高的文明程度,英语语境所含的幽默和暗示,自在和冷漠的个人空间。我一定多多少少会为自讨苦吃而后悔。生命的连根拔起,二十二年前是第一次,到我完全地适应了异邦的水土后,却来第二次,由此而引爆让乡人瞠目结舌的洋式乡愁。
  但我终究会接受故园的一切,我多年来惨遭夷化即异化的中国式行事方式、思维习惯,一定会逐渐地回归。榫合是艰难的,幸亏汉字从来没离开过我。终极言之,我这命定地要以汉语来思维和表述的中国小文人,这一归回类似鲑鱼向出生地的洄游,九死一生也得实行,不同的是:鱼为了繁殖后代,我为了繁殖汉字。
  本文是我未来还乡的彩排,姑且算是“梦回”吧!梭罗说:“拥有最廉价愉悦的人,也是最富有的人。”这一行程,在为机票付出数百美元之后,其它方面可算惠而不费:晨曦夕照,清风明月,蟋蟀和蚱蜢,松涛和竹影,乡音和乡情,不费一个子儿不说了。如果从“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这三层境界看,我的慧根如此之浅,自然没资格插上一腿,可是,退而求次,把这里的“山水”稍作置换未尝不可:高速公路换成芊芊的阡陌,自来水换成井水,乳酪换成腐乳,空调换成山岚水汽,汽车换成优游的步履,警车和救火车的嘶吼换成槛前天籁,物欲换成冷峻的旁观,功名换为一壶云雾山茶,带中国口音的英语换为不带美国口音的汉语,哪一天,我把双程机票改为单程,那就意味着:构成“生命之圆”的弧线行将接合。一生的圆,也许如阿Q最后所画的押,丑陋是丑陋点,好就好在首尾呼应。
  如此这般,我可能完全地拥有悠闲,闹钟和手表均可弃置,使命感和工作压力束之高阁,我自由地消费所余有限的生命。于是,我卑微而劳累的肉身,在绕了地球一个大圈后,在生命的发轫处栖息,重新获得生机,投入此生最后的也是最能获致满足和骄傲的事业——创造。进而,我可能获致叶芝式的宁静:“因为宁静缓缓滴落 / 从清晨之面纱滴落到蟋蟀轻吟之处/ 半夜一片微亮……”
  
  刘荒田,作家,现居美国。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唐人街的婚宴》、《星条旗下的日常生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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