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梦回荒田
作者:刘荒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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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龛和神位,是家族的图腾,是宗系的根。在它的笼罩下,荫护下,我们生活,因压到底层而生命力格外顽强的家族,勤劳、本分、俗气的小商人之家。
从祖父算,他的辉煌在小镇的海味店和文具店。精力旺盛、精明过人的父亲在晚年叹息生不逢时,青年时是抗战,然后是一连串的政治运动和磨难,他发家的壮志消磨在供销社棉布店的剪刀尺子和算盘上。然而,他也有过雄姿英发的年头,美好的一节,偏偏写在民族遭到浩劫的“文革”后期。那时,我和二弟回乡当了知青,一家子用土织机编织草包,每个夜晚,全家在灯下忙碌,两个妹妹纺麻线,两个弟弟操作织机,我负责最后的工序——把草垫子缝接成包,再送到镇上的收购站去。那时,父亲还没到我现在的年纪,运筹帷幄,购买原料稻草和水麻,赚了钱以后就给各人买衣服和鞋子。家里不断的是劳动者的笑语。
更加兴旺的日子在我成家之后,二弟外出工作,妻子在社办车衣厂上班。儿子出生,是家里的重大事件。家庭成员,除了祖父这太上皇般的家长,父母都才五十出头,兄弟姐妹六人,都那么青春年少。厅堂里排着一列单车,一似北方殷实人家的院子拴着驴马。村南头的车铃响起来,三岁的儿子晃着大脑袋,小跑着去迎接,就他分辨得出,是哪位大人回家了。
那是困顿的年代,我在乡村小学当民办教师的年月,青黄不接的4月,锅里是木薯丸子和青菜混合的稀粥。可是,大户人家的气派,在概莫能外的贫困中愈显出自强不息的阵容,那时,祖屋和家庭,那般丰满滋润,那般俯仰不愧。怪不得,对面村子的老者有一次对我恭维:“看你家的烟囱,冒的烟也特别有气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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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的童年和祖屋并没有多少缘分,我是在小镇长大的商人后裔,我从来没把自己归类为农民。幼年时,到了端午节,我陪母亲回祖屋拜祭祖宗,大雨刚停,满野的蟾蜍开始合唱,声浪的沉郁和辽阔,一如最大功率的喇叭所放大的哀号,我给吓得屁滚尿流,死死抱着母亲的大腿不放。以后,不敢回去了。到了小学三年级,母亲独自搬回祖屋居住,有时拉上姐姐壮胆。我偷偷问姐姐,在村里住,有什么好玩的?姐姐摸着辫子,想了好一会,才蛮有把握地说:“在塘边石级下,插几枝短小的钓鱼竿,不要铁钓,用麻线拴上蚯蚓就行,过一会,你悄悄拿簸箕从水下慢慢伸到线下,活蹦活跳的‘牛屎虾’, 一兜就是一把!”我顿时雀跃,次日回村,实地试办一次,只捞到比蚯蚓还小的“虾毛”。
往后,我成了中学生。有一年放春假,回村里支援农忙,出勤两个星期。那时母亲独居乡间,巴不得有我做伴。她一反骂骂咧咧的常态,对我从来没那么好过。那一年我该是十七岁吧?门外的田垌,在四月的烟雨里羞怯地绿着,村后的竹林,绿色涨出腻意来,龙眼树开满厚重的黄花。子规声,仿佛这辈子才头一次听到,我随着脾气最软和的本家洪仪伯去拔秧苗时,“咕咕—咕咕”,从溪畔的山岗,长一声短一声,不是飘着来,飞着来,而是带着腿走着来,宛如怨妇的莲步,细碎而坚忍,径直走进一颗渴望初恋的少年心去,我全身战栗,因为从来没听过这般悲哀的天籁。洪仪伯看到我的脸泛白,倒也马上猜到了,说:“在催呢——早耕早锄。”说罢,往手掌啐了一口清涎水,挥起秧铲。那一晚,我在阁楼的煤油灯下,写下一篇伤感的日记,开头拿“杜鹃啼血”发挥了一通。
在祖屋货真价实地落地生根,是当知青的年头。二十岁,瘦削的身体,一颗刚刚从文革的腥风血雨里冲刷过的、满布不甘与恐惧的心,火烧眉毛一般的贫穷和压抑。然而,在祖宗的怀抱里,我成长了,靠着厢房里近千册劫后所余的书。十卷精装的《鲁迅文集》,散放在书桌后面的藤椅旁,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普希金的《尤金·奥涅金》、海涅的短诗集,歌德的《浮士德》,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雨果的《悲惨世界》……插在书架上。煤油灯有时也没得点,只点松香烛,一个夜晚下来,鼻腔里乌黑,那是烛灰。这是个人生命史上的“一锤定音”,从此我肩负起“创造就是生命”的信条,走遍天涯。
厅堂和厨房之间的杉木门与墙壁的夹角,过去放着许多根扁担,其中一根,我拿来挑行李,走过罗湖桥,然后丢弃在九龙的姐夫家,从此肩膀和在肩上磨出骨突来的扁担绝了缘。剩下的扁担多半送了人,但好歹还剩下一二根,特别粗大的楠竹扁担,两头尖尖的,是上山打柴用的,纹理渗透了褐黄色,那是几十里山路上,我和弟妹的汗水浸渍出来的。不过,这回我不会再拿原始工具去躬耕垄亩,它们仅仅是我最初的人生底层体验的凭借,一如在美国,黑色皮鞋、蝴蝶领结、白衬衫,黑西裤与白手套,是我这个资深餐馆侍应生的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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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祖屋厅堂所度过的一夜,肯定是此生最长的一夜,和它比拟的,恐怕只有“文革”年间在县公安局门前的绝食之夜。1967年盛夏的一天,三顿饭都在学校饭堂的蒸汽柜里变得又硬又冷之际,我把腰带煞到最后一个孔眼,然后,在街心和“战友们”一起对着满天蓝色星斗,巴望天亮,那是肉体的煎熬。在纯黑的“时间隧道”里,挖掘几十年的记忆之矿,有着残酷的快意——咳,我终于把自己的意识移到此生履历表的前端,触及所能体验到的苦难的底部。“不知伊于胡底”才可怕,底部触到,浸没生命的“水”有多深,会不会淹死,心中就有数了。
然后,太阳出来,先爬过阳台的围墙,再扫过天井,待到照亮厅堂西墙地下“五方五土龙神”前的小香炉时,我开始面对崭新的现实。鸡鸣、狗吠、大水牛的蹄音,井台前抽大碌竹的乡人那洪亮的咳嗽,次第从大门透入。我像老去的伶人重返舞台一般,最关注的是自身的形象。好在,不必上工,不必担忧吃饭问题。
第一个要求,该是找人,搭建一个关系网。无论为了收集写作素材还是熟悉民情,以便以后过日子,这都是必要的。
村里头,昔年最好的几个朋友,都不在这里。隔一条巷子住的,早年以童诗名世的诗人,如今在省城退休,此刻也许正和老妻在白云山顶的餐厅喝艇仔粥。住在村南端的另一位诗人,在百公里外当着督学,也许正陶醉于自己做一次报告听众逾千无一溜号的口才。前年回来赶得上见一面的矮个子朋友,才当上中学教导主任,就患了脑癌,去年已作古人。交情浅一些的:能画一手工笔花草的泥水匠阿波、建房子时扭了腰却心疼医药费耽搁了治疗,后来成了瘸子的阿群、在深圳当电工的旧日学生阿英、知青年代和我上山烧炭,在山洞宿夜,后来入赘外地的阿罩,都不在村里。那些我所熟悉的长辈都已不在人世,这些年回乡来,都宴请乡亲,前来就席的老人一年年稀落下去,硕果仅存的一位,向来愤世嫉俗,天天逐个数落村里后生,被人称作“剃头刀”,我在乡村小学当民办教师时,大伙一起咒他跌进池塘淹死,他偏活到八十八岁。今年初回村里,他那当着村长的长子告诉我,老人没熬得过新世纪的第二个冬天。我的贴邻阿汗一家,去年移民洛杉矶,他家门前长了青草,门前影壁后小水井的铁盖锈坏了,孤苦伶仃的摇把倔强地伸向天空。
也许,我能结交的,仅是离家门不到十步的外来户,那位从广西边远山区迁来的中年人。如今整个村庄,算得地道农户的只有这一家,两夫妻承包了全村的大部分稻田,春种秋收,倒也混出个小康局面。他的摩托车停在门口,电视机摆在厅堂中央,门前一道乌黑的排水沟,供孩子放纸船。我近年来每次回乡,都和这陌生人家打过照面,却互不理睬,他们是因了源于自卑的高傲,怕金山客让穷而地位低下的“外地人”吃瘪;我却是因为忙于应付到访的亲朋,没空隙去登门。他们居住的泥砖屋子,建于我当知青的1969年,先前是生产队的队部兼仓库。我和社员一起抬泥砖、铺瓦筒。上大梁那阵,担任生产队会计的洪仪伯不知是恶作剧还是真的虔信,站在墙垛上豪迈地宣告:“再过三年,我们都像大寨那样,人人住新屋去!”三十四年后,这以泥而不是以青砖为材料的屋子,不但没塌坍,还正儿八经地住上老实巴交的农家,这倒是饶有讽刺意味的循环。我这次必须登门拜访,和这土地的实际主人建立双边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