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给所有猪唛
作者:沙 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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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整个人在书店里呆掉。仿佛隐约听到同类遥相呼唤彼此辨认的暗语,滴嘟、滴嘟……震颤的心槌。
如果您也不幸患有1960年代情结综合症,就会明白我在说什么。
《麦唛成年人童话》里“士多啤梨老婆”、“爸爸大巴士”、“叫麦唛起身”,《麦唛旧欢如梦》里侠侣北北蝉之“旧欢如梦”,以及《麦唛青春舞曲》里“侠侣北北蝉”,表面上如诉家常的童话故事,对位的基调却是爱、和平、革命、世界大同、理想主义激情的凋落,内外文本交织出复调音乐的效果,浩浩然一阕1960年代挽歌。特别那场“超人正义和平演唱会”,分明woodstock音乐节的1990年代香港漫画版。只不过,诸位超人侠客早已风华不再,门票飙到二十元整(学生及六十岁以上人士半价优待,集体订票八折),台下遍布卖雪糕汽水肠粉臭豆腐的小贩,还要被清洁阿婶追收垃圾费。临了临了,场地最终让给了“鹶强平安夜恋你心窝演唱会”及其fans。光荣与梦想,不思量自难忘,可叹英雄气短儿女债长,老学运老嬉皮老左派老摇滚统统烂成老恐龙。迪克斯坦说过什么来着?乌托邦之后,“绝望地紧抱乌托邦梦想”。所以谢立文在后记里写,“最过瘾的可能是我——我竟还在发花癫。”
咦呀呐呦呦咦呀呐呦呦(罗大佑版“青春舞曲”),We haven't have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老鹰乐队“Hotel California”)。
因此只宜老饼阅读。
麦兜一猪还有一猪兜
声明:上述一切不法活动,麦肉兜兜均未参与。
它彻头彻尾是1990年代的孩子。我愿想象,它和加菲猫一样,一直长一直长都没长大(只长肥)。不喜欢麦兜胡须佬的样子。
没看过早期麦唛的朋友问我:麦唛和麦兜有什么不同?
麦唛竞选班长,雄赳赳走上台讲了好大一篇演说,说如果当选,会请同学吃士多啤梨蛋糕,会带领B班成为全世界最犀利最劲最鹴得顶最好好到说了都没人相信那么好,会帮先生发作业簿,会叫老师以后少烦人,点心不可以只有饼干有时还要批萨,校长不乖就罚他抄一百句长死人的句子……
轮到麦兜上台,它期期艾艾结结巴巴:各位同学……我是麦兜……如果你们选我做班长呢……那就……那就……惨了喽(一大滴冷汗)。
麦唛是蜜罐里泡大的,有健全幸福的家,有懂得温存爱护它的爸爸妈妈缘缘达达。它很醒目,很多才艺,接受过音乐、舞蹈、飞行、园艺、书法等等训练,甚至发明过“超级无敌犀利”系列手机/传真机/复印机,还会谈恋爱。它有小小虚荣,几分领袖天才,一张无消费限额金卡可以频频请同学上酒楼饮茶(尽管每次都因为不懂签卡而洗碗抵账)。麦唛是典型中产阶级的孩子(1960年代闹事的愤青,谁又不是呢?),凡事精明妥帖,看得到将有个锦绣前程大好未来。
可是,麦唛说:“我只知不论以后我的功课比麦兜好多少,不论长大后我的成就有多高,我都将及不上麦兜。他像一座山,白云和蝴蝶,月影和飞蛾,都会依靠在他厚实的肩膊上。”(“像一座山”)
连“雨伞”的英文都拼不对的麦兜,拼成umbanana,给同学笑足五分钟。
麦兜只有个窘困的单亲家庭。像所有卑微潦倒的小人物,麦太简单到近乎粗暴,在儿子身上寄托了太过沉重、太过急切的奢望。但麦太自有她一套。香港某杂志评选过五十位动漫美女大排名,麦太竟然在日本佳丽丰胸纤腰长腿的层层重围里,脱颖而出,勇夺倒数第一,卖点是“无限母爱”和“忍耐死蠢的超凡能耐”——“麦兜这么蠢,都没饿死”。
麦兜也真的算乖,它把最喜欢的鸡腿让给妈妈,又为妈妈去苦练根本不喜欢的抢包山。麦兜有很多很多梦想,但它的美梦往往变成噩梦,它的希望更多是失望:欢天喜地去马尔代夫,结果落得懵里懵懂在太平山顶吃海南鸡饭;问妈妈央求一条小金鱼,得来的,却是一粒鱼蛋——有时,连鱼蛋也没有,粗面也卖完。考试得H,上课急小便,一只火鸡吃半年,拥有电子小鸡“他妈哥池”比全体同学迟半年,守龙门被踢进两位数的球,可怜的零用钱布施叫化都遇到骗子……然而我们的麦兜,它无忧无虑无所谓,仍然好心,仍然欢天喜地,仍然觉得世上一切都美好,美好得不得了。
所以,它结结实实,击中了我们已经冷硬的心肠里最柔软的所在,就像一窝小动物中最弱小最无助的那一只。麦唛让人微笑,麦兜则让人微笑之余落下泪来。麦兜故事那荒唐搞笑背后辛酸忧伤的底色,深处透出温厚的光辉,有如卓别林的老电影——其实,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个跌跌撞撞的小人儿,流浪在这四处碰壁碰得痛入骨髓的世界上。
在“All thing's bright and beautiful”的曼妙歌声里,电影《麦兜故事》的镜头推拉摇移,掠过九龙贫民区的高楼大厦石屎森林。许留山和Orange的店招下,贴满“通渠”“痔”“××地产”之流小广告……荒诞而冷漠的超现实废墟,油然升起一丝暖意,是都市生物仅存的依凭,哪怕再污糟——这便是麦兜的世界,还算不太坏的世界。
谢立文曾说:麦唛没有性格,放在香港、广州、英国都一样,而麦兜只可能是香港的。这话颇有几分道理,虽然也还是冤枉了麦唛。
当年看《倾城之恋》听达明一派,为那一晚荒冷的流逝烟花所炫目。真到了那里,却发现浅水湾远不如赤柱有声有色有味道,人潮漫退的中环,也真的仿似一只空罐子那么落寞。坐在铜锣湾的楼上店喝港式好立克咖啡,可以看到咫尺外唐楼人家晾晒的褴褛衣裤。从演艺学院听阿尔卑斯号出来,走过骆克道的夜店,守门老鸨浓妆艳抹的眼风像利刃。旺角街头,老人家遛鸟打牌,西装友大嚼五块钱一碗咖喱鱿鱼粉。巴士途经文华酒店时,车上汉子正抱怨美心快餐太贵。中年菲佣的手机在街头响起,包里掏出来的耳机,却赫然一大只鲜黄座机话筒……这才是真正的香港,动感之都。
香港的中上流生活方式几乎全盘翻版西方,草根阶层百分百香港制造,野火烧不尽的生命力。
最迷麦兜那阵,它差点取代我多年来对加菲猫的专宠。转念一想不对。加菲猫并不倚仗美国文化,它单凭一副天赋死相闯世界,斗狠斗的也是个人魅力。任何人都可以收养它,只要养得起。而若离开香港的风土人情日常生活、1990年代经济凋敝的背景,麦兜是不可想象的。它太香港太香港,它的资质、困境、梦想都是纯粹港产,只有麦太才养得出。因此我始终怀疑,香港地区之外的读者是否真正懂得它。不是语言的问题。
同时我也始终怀疑,若不照顾读者情绪,谢立文会把麦兜故事写得再伤心一点,有些结局会不同。但完全不是像陈果后来那样刻意卖弄草根苦情,而是放手撕开生存的真相。
万幸他没有。
所以麦兜照样欢天喜地,很多梦想,很多希望,很甜蜜。
如果只能放一首歌给它听,我会选列侬的“Beautiful boy”:
再忍耐一些,还有这么黯淡的长路要走,多么易走,多么难走,多想挽住你的手。
常餐特餐快餐午餐晚餐
娱乐之余,麦唛麦兜漫画也提供益智知识。它一本正经告诉读者,中国古代有四大发明:粥粉面饭。
得巴问麦唛:先有鸡先有蛋?麦唛沉吟半晌,问:你说的是盐还是卤水啊?光头校长训话,开口便是蛋挞荔芋火鸭扎,业余经营德和烧味。黎根用抒情男高音幽怨地唱,唱当晚吃的六个餐包和半磅方包。一只石歧乳鸽,就让麦兜忘记妈妈的墓地,重新笑得像个柿饼。麦太的传世之作,是纸包鸡鸡包纸纸包鸡包纸……整个麦唛麦兜作品中出现过的食物,认真统计起来,将是相当惊人的数字,足够开它好几间酒楼食肆茶餐厅外设街边摊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