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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4年第5期

给所有猪唛

作者:沙 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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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食物都很家常,平民化,多数在茶餐厅可以吃到。其中最贵气的,不过是麦唛南丫岛之行的香橙梳乎厘,麦兜拜师宴的鸡丝翅。
  说到茶餐厅,又是百分百香港特色。进门奉一杯粗糙茶水,半中半西半快餐,供应的食品是每个香港人都熟悉不过的地道产物。有个脑筋急转弯设问:如何将一杯奶茶变成冻柠蜜?外地人可能要想想,香港人会毫不迟疑答:加两元!——去过茶餐厅的人听了都笑。
  餐牌永远压在台面玻璃下,A餐永远是火腿通粉/香肠蛋/咖啡或茶,伙计袋口那枝原子笔永远在漏墨……永远的茶餐厅,那份平易亲近、旧日香港情怀、老友鬼鬼的街坊家庭暖意。香港人说:我们的根不在土地里,而是埋在大碗车仔面当中。
  蛋挞、鸳鸯、菠萝油,一杯抄袭无从的港式丝袜奶茶,已足以让游子黯然落泪。或喜或悲的味觉记忆,没有恋爱来得惊心动魄,却更加丝丝入扣地溶进血液,铭印在生老病死的每一刻。冬日午后,浸在茶杯中那一小块马德莱娜甜饼,唤醒普鲁斯特沉睡的年少记忆,这才有了卷轶浩繁的《追忆逝水年华》。麦唛麦兜漫画何尝不是这样。对食物的深沉之爱,爱到形而上的地步,能与法国人比肩的,大概只有我们中国人,特别是广东人。通往香港最短的路,是它的胃。这个城市的昼夜与四季,喧哗与骚动,灵魂出窍地浮现在麦唛麦兜那杯热腾腾的奶茶里。
  写这篇文章之前,心里选好了谢立文两段文字(有更好的长文,但我只能选短的),代表他的风格和功力。定睛一看,其中一半,也还是与食物有关。摘录如下:
  
  ……经过街市,麦大包把赚得的钱买了些包子馅料,剩下可怜的几文钱,大概够买几只鸡蛋。卖蛋的婆婆差点可以出诗集,她出口成文,平仄有致,音回韵转,铿锵悦耳。她说蛋是生命本源,天地结晶,有诗为证:
  “在这个光辉之内,包含第一权力所创造的第一灵魂,这是他曾用喜悦的眼光注视的造物。”——但丁《神曲》。
  正是这个诗人但丁,婆婆补充,每次写诗,都定必吃个蛋挞!对此,麦大包大为倾倒。于是他摸一摸口袋,咬一咬牙根,再次发挥他的语言艺术。他妙语如珠,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玉相叩,如诉如歌。他叫婆婆,不如去抢!如无折扣,不如收档。婆婆也不甘示弱,她说:“折你条命,唔买鹲开!”还有几句,不便公开。之后的讨论对方却运用了大量的俗语俚语,是研究语言学、民俗学的一大瑰宝,不过我们说过不便公开,就是不便公开。但可以告诉你们的是,麦大包最后成功七折!买了六只蛋回家。离开前,婆婆还对麦大包报以一笑:“多谢老板!”之后的事你们大概猜到。……(《麦大包的语言艺术》)
  
  忽然间,忽然间记起穿白饭鱼的日子。那时候还不大懂穿鞋带,但鞋带还是我自己穿的。鞋也是我自己洗的,吹干后搽松节油。
  忽然间,忽然间记起那时候的冬天,妈妈给我穿了一件棉内衣,一件羊毛内衣,一件棉衲背心和三件面衫。那时候,着衫除衫还是我和妈妈间的一种游戏。
  忽然间,忽然间望着正要签名的contract,想起了我的幼稚园练习簿。那时候,十个名里大概只有一个写对,但我还是每写一次自己的名字,都感到一次骄傲。不似今天。
  一切都已过去,但一切还未全失去。只要忽然间,忽然间,儿时情景,还在我脑里闪亮,我还未完全是一个麻甩佬。(《儿时情景忽然间》)
  第一次看电影《麦兜故事》,看到九龙上空那只胶兜,“沿荔枝角道直出大角咀,飞过好彩酒家,再左转花园街乐园牛丸王……哦不对,更正一下,是先到街市大楼妹记鱼腩粥那边,转呀转”——我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居然可以这样,这样活泼、这样纤毫毕现的都市生活质感!若没有那些食店名号做地标,街道不过一张乏味图纸;有了它们,人间烟火气霎时弥漫开来,城市的脉搏鲜明有力地跳动,连同我们自己的。
  不得不带着恨恨的妒意承认,对城市生活的日常趣味,内地人就没有这种敏锐的触觉,文学作品也罕见如此鲜活的表现方式。中国知识分子宏大叙事惯了,大人先生的传统高耸入云固若金汤,治国平天下,君子远庖厨,向来漠视真正构成生命底蕴的日常质地,风流吟咏也只到爱妾宠妓为止,不下及于老婆,因为无足挂齿,害得苏轼一首《江城子》显得格外感人。1949年之后,又经过“毛语言”和“新话”的粗暴漂洗,语言的质地被弄得僵硬不堪,难听点,是大家已经不大会说人话了。以翻译为例,“严肃”作品高头讲章是没问题,但凡有情趣、有游戏精神、以华美或幽默见长的作品,台湾的译文往往胜过大陆几筹,比如王尔德、卡尔维诺和艾柯。
  内地的市井生活一点也不缺乏趣味,甚至更丰富。遗憾的是,我们缺乏出色的叙述者。市井小民的柴米油盐喜怒哀乐,凝结着文化的精炼与颓废的日常风物,即便有所描摹,也照例碾在社会历史的巨轮下,就像被山水画的一派清光所吞噬的模糊小点。苦心孤诣发掘这种趣味的见识,在象牙之塔和十字街头间从容优游的能力,超越所谓“高雅”与所谓“俚俗”的壁垒,并达到相当的文学高度,中国文人里,恕我无知,只有张岱和周作人,现在多个谢立文。
  谢立文的文字功力,在香港作家里排第一等,段数在亦舒、西西、迈克等人之上,身手直逼李碧华,两人融会贯通粤语方言和白话书面语的功绩也有一拼。他的文字干净克制,庄谐杂出,不动声色的老辣,有古典诗学所推崇的温柔敦厚之风,又有中国文人中少见的清新爽利。今年夏天《黄巴士》上《我的猫得巴》写爱猫的死,更是炉火纯青,冷静到冷酷的行文之下隐忍着风暴,力透纸背,感人至深。若收进中小学语文课本,绝不比朱自清的《背影》稍逊。
  然而,谁会拿他认真当回事呢?谢立文大不了一介儿童文学作家(已经是很恭维了),包装档次先就矮人三分。在大批铁肩凛然担道义的作家堆里,他算老几?文学批评专家根本不屑一顾,也无从下手。学术界的近视眼和势利眼,从来都比大众还要病入膏肓,因为更加自以为是。谢立文不幸选择了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之间的道路,注定了两边都不能十足十讨好,因为这条路最窄、最险,最需要高超技艺,以及拨开浮光掠影直接洞穿事物本质的悟性,所以也最寂寞。
  有时难免绝望。有时又难免期待着,隔了相当的时间距离,等到傲慢与偏见渐渐沉淀,谬托知己的鼓噪也消失之后,这类东西会得到真正的理解和恰如其分的评价,比如谢立文,比如王小波。迟早的事。
  
  《黄巴士》:下一站系春田花花幼稚园
  
  地铁转巴士。那年初秋,我在香港同学的指点下,七扭八拐到湾仔的活道,居民区小路转弯处的一层楼底。虽然明知春田花花幼稚园是虚拟的产物,和麦兜一般死蠢的麦兜迷还是乖乖来朝圣。
  忘了门口是否挂着“物赐吾德”的校徽。推门是一间精品店,不闻“鹅闷是快乐滴好耳痛”的歌声,只见麦唛麦兜精品摆得满坑满谷:毛公仔、胶公仔、手表、闹钟、八音盒、纸品文具、书包、餐具水杯、靠垫、毛巾、贺卡……形形色色一应俱全。我转了又转。价格原来是贵得惊人的,简直和麦兜的草根贫民气相映成趣(前来帮衬的,可能中产阶级大小朋友居多吧)。最小号的麦兜毛公仔,我在旺角买到同样的货色,比春田花花便宜得多。右手一间阅览室,陈列着麦唛麦兜系列和黄巴士系列书籍,原价发售,而洪叶、乐文、开益等书店都有低得多的折扣。我心心念念的春田花花幼稚园学生证,百无一用,五十大元。若要享受VIP优惠,请集齐天文数字的购物印花。唔买鹲开,多谢合作。
  在精品店开张之前两年,1996,麦唛麦兜杂志《黄巴士》正式创刊(刊名似乎受到英国拉斐尔前派诸公《黄面志》的影响)。大约从第66期起,《黄巴士》的读者群基本上定位于小朋友,水准明显下滑(麦唛麦兜漫画也是如此)。《黄巴士》的内容有漫画(大部分是炒自己的冷饭)、故事、寓言、散文、诗歌、“点点知识”、“十万个为什么”、名人逸事、“校长细细个”、手工劳作、益智游戏、英文练习……我最喜爱的栏目,除了后来被取消的“感人至深小东西”,就是让小朋友自己又写又画的那个“我的午餐”、“我的菲佣”、“我最犀利的一次”……真是童趣盎然,可爱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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