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给所有猪唛
作者:沙 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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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打误撞的,在网上看到麦兜电影《菠萝油王子》即将公映的消息,激动远胜《骇客帝国Ⅲ》全球同步上片百倍。
还是在几年前的《黄巴士》上看到这则漫画故事,话说王子好食懒飞,魔法老师一气之下要将他变成蛋挞,却因为太少上茶餐厅,错变成鬼五马六圆圆辘辘菠萝油。老师羞愧而死,菠萝油王子去相亲,十五六个公主哭的哭骂的骂悉数跑掉,只剩下减肥走形的一串鱼蛋公主。可是皇后却认着菠萝油属餐厅,鱼蛋不过是街头小食,说不上门当户对。失恋的王子吃了几笼烧卖,病也不见好,无奈跳上外卖盘,皇后特别从茶餐厅请来老伙计把盘托起,开始了他奇异的旅程……推广活动有播放预告片、介绍影片内容、还有限量精品发售!就在当初我最常去的那家商场,就在这几天,11月8日到16日!——我只有在北京家里咬牙跌足的份。
毫不迟疑地拔掉听到一半的卡萨尔斯,将喇叭线接到电脑上。
曾经在茶餐厅里犹豫再三,要不要点一件腻得会在烈日下融化的菠萝油来吃,也曾经在书店里翻遍麦兜漫画,企图买一份《菠萝油王子》带回来。我爱它接近古老根源的民间童话气质,魔幻现实主义的市井氛围,荒诞不经地凑在一起,很是滑稽。可惜,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书里都没有收进这个故事,而那本忘记哪年哪月的《黄巴士》,是图书馆的收藏。总不至于下手偷吧,尽管有一闪念。
从网上公布的短撅撅一小段预告片来看,电影《菠萝油王子》从“妈妈的墓地”开始,是《麦兜尿水遥遥》那个集子里出现过的故事。麦太今次风水轮流做了皇后,王子麦兜头顶菠萝半只,身披斗篷腰仗剑,依旧很肥,依旧一副失魂落魄的憨傻相。本以为一串鱼蛋公主理所当然是麦唛的戏份(它可是演过豌豆公主的呀),却惊诧地看到忽然长发飘飘的小龟亚辉!或许它那圆嘟嘟的脑袋更似鱼蛋的形状吧。茶餐厅老伙计则是光头校长——他在麦兜漫画里从事过无分贵贱多少职业,《黄巴士》做过一次回顾:烧味佬、经理、摊档小贩、邮差、写春联的、老板、黎根师傅、算卦的、医生、包租公……最后只好自我解嘲:“生活真的这么逼人吗?”
“妈妈的墓地”,相当悲凉的故事。不是伤感,是悲凉。然而麦太和麦兜坐在墓地青草上只当郊游,咯咯笑着,一边大嚼蛋沙拉和鸡翼,一边很八卦地说着死、棺材和火化的种种细节,直到把麦兜弄哭。据说这个故事来自麦家碧的真实经验。父亲垂危到去世,麦家碧的画笔一天没停。然后出来这个故事,很平淡的叙述,凄然里混杂着搞笑,搞笑搞到颇凄然。这次将它糅进电影《菠萝油王子》,大概是要引出皇后对王子成家立业的叮嘱,恐怕更加搞笑。
整个麦唛麦兜漫画,原本就是哭笑难分、悲欣莫辨,从来也没打算遮掩生活的残酷与温情。
麦唛:成年人童话旧欢如梦
1988年某天,同学到某出版社求职回来,跟刚从香港理工大学平面设计毕业的麦家碧说:那里有个人,他会喜欢你的画风。麦家碧真的跑去——那个沉默寡言、很少正眼望人的男子,就是谢立文。幸运的锅子迟早找到盖,谢立文的思想趣味、想象力、文字功底、编故事天赋,麦家碧轻逸斑斓的画笔……顺理成章私下里有了麦唛。它最早是小朋友缘缘和达达的宠物小猪,结果喧宾夺主霸了主角。起初,是在明报周刊的儿童副刊《小明周》连载。1992年,麦唛漫画独立成书发行。后来又加入了它的同学麦兜,连同小猫得巴、小鸭菇时、小龟亚辉、小牛阿May和阿June,春田花花幼稚园B班的小动物学生,在流行翻脸比翻书还容易的香港,风靡十数年不衰。
广西接力出版社的四册简体字版麦兜故事,选择的都是后期的作品,比较“成熟”,也比较煽情和“大众口味”。早年的麦唛麦兜漫画不是这个样子——至少,不完全是这个样子。
香港人和内地人一样,普遍喜爱麦兜多些。但他们更熟悉的,是麦唛,因为第一次亲密接触的是它,培养感情的年月要长久得多,街坊邻里老相识了。那时,插图故事只占部分,四格和多格漫画逐渐成为主体,文字通篇纯正广东口语。钟情漫画的人都知道,格格漫画的节奏、质感、风味和插图故事有多么不同,仿如诗歌与散文、小品与戏剧的差异。格格之间的停顿、跃动、转折,是蛊惑催眠的跳房子游戏,昏头昏脑就共谋了麦唛的百无聊赖和港式无厘头,偶尔的跋扈,更多的天真烂漫,烂漫得像春天的花。粤语方言那种诙谐、粗俗、活泼生动到发噱的趣味,也是格格漫画传达得最淋漓尽致,道地的香港市井风情呼之欲出,是半书面化国语化的故事永远无法充分呈现的。就像吴语《海上花》,纵有张爱玲亲提御笔翻译成白话,照样挡不住形神失色。
比如,麦唛到麦当劳打暑假工。经理(当然是光头校长扮的)走进一格,标准制式的店堂里,愕然看见墙上贴出“招牌汉堡包”条幅。下两格又看见“拈手苹果批”、“时菜沙律”、“西冷红茶”和“免收加一”,气得直冒汗。再下几格里他大骂麦唛混帐自做主张,威胁说“若果我睇唔到你有咩改进,听日你就唔使返工!”(读者可自行想象成潮州口音)。最后一格定格在麦唛可怜兮兮站柜台,墙上条幅改成“结束大减价”、“惨”、“业主收”、“五折”——如果不用格格,不用粤语,会黄腔走板成什么样子呢?
麦唛麦兜作品的形式其实极为灵活多样。格格漫画是不必说了,长短随意,信手拈来。插图故事由于最初在报章连载的缘故,结构很松散,在成集的书里也经常被截停拆分,或与其它故事纵横交错并肩而行,或穿插进格格(单/四/多)、小篇幅、诗句、图片、格言、名画、剪报、歌词乐谱,乃至某位有趣人物的照片和介绍。这票杂货,有些和麦唛麦兜相关,有些貌似空穴来风风马牛不相及(执意货要对版痛恨偷奸耍滑的读者可略过此页)。书尾照例少不了谢立文的后记,有感而发,不吐不快。
早期的谢立文,大概尚未摸爬滚打成一个精明剔透的“生意佬”,创作较少对市场的顾虑忌惮,出手如风如行云流水,高度的个人化。麦唛麦兜漫画虽说是向大众投怀送抱,它的潜在文本和边际文本骨子里却属私语性质,识者自识,不足为外人道。欧洲童话、哥德尔定理、电脑程式loop、《约翰·克利斯朵夫》、《驴皮记》、Lou Reed的歌……什么也可以转化成故事的内在动机,由两只没穿裤子的粉红小猪新鲜演绎,俨然发生在今天的香港,彩云遮月般掩护了作者个人体验和阅读偏好的痕迹。也有些时候,谢立文暗渡陈仓,在故事或漫画的间歇夹带大量私货,零落地拼贴在书里:爱德华·李尔的无稽诗配画,梵高、夏加尔、修拉和利奇腾斯坦的画,丁尼生和徐志摩的诗句,罗素和他那只经验主义小鸡,Bob Dylan和Leonard Cohen的歌词,1960年代经典照片……仿佛藏着一个寂寞的人,很想有人能分享小小快乐,于是试探地捧出几件心爱的私物。因为羞怯,又因为孤高,并不多说什么,只躲在一旁遥望观者的反应。喜欢,自然求之不得;不喜欢么……就光看看漫画故事也很好啊,“超级无敌犀利(哗!)印刷机的产品”呀!
麦唛麦兜作品的成功就在这里。对小朋友和不肯多花心思的读者来说,它轻松好笑的内容和温馨可爱的视觉,已经足够足够吸引;若能看深一层,看透它的曲径通幽,加倍着迷。
当年谢立文和麦家碧到明报周刊投稿碰运气,对编辑声明过,他们的作品其实更适合成年人看。编辑执意要登《小明周》,两人倒也无所谓。自己当家做主的第一本书结集出版,取了《麦唛成年人童话》这名字,封面戏仿披头四专辑《胡椒中士的孤独之心俱乐部乐队》的封面设计。麦唛、得巴、菇时和亚辉(那时还没有麦兜),刚刚好换掉披头四的照片(背后一众合影人物是谁,下文再表)。第一次在书店里看到它,真是双目突出心跳加速,好险就抓狂。揭开来,大红封里反白字,铺天盖地Well we all shine on like the moon and the stars and the sun——列侬的歌词啊!翻到扉页,披头四、列侬&洋子、嬉皮花童、马丁·路德·金的黑白照片,居然还有马克思。开篇故事“士多啤梨老婆”,又让我疑疑惑惑想到披头四“永远的草莓地”……果然,另一本《麦唛旧欢如梦》的扉页,还真印着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而它的封面,是戏仿披头四身挂四国语言all you need is love标牌的著名照片。两本书里若隐若现,夹杂着些跨越时空的零碎资料,五月风暴、反战示威、非洲饥民、法国大革命、布莱希特书信……宛如迷宫入口的一缕线头。来,还是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