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阴性之痛
作者:陈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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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榜样的力量尽管无穷却并没为我减缓多少痛。事实上,我是个连打针都恐惧的人,从儿时,医院对我就像育婴堂——这是我当时认为世上最凶险阴森的地方,成年后父母的几次住院使我略缓解了这种恐惧,但闻见那股药水味,心仍然攫紧一团,就如去到火车站——和医院一起,这是两个会在瞬间引发我生理恐惧和反应的地方,一个象征生离,一个折射死别,这两个地方,像诗中写到的:“想到这个世界/所有的悲伤、凄凉、不公平/雪珠霰弹般砸在雨伞上!冬天黯哑的拳头/如此深的/在喘不过气的喉咙里……”
最后一次检查宣告保守治疗的失败,囊肿没有变小或消失,它像质地优良不缩水的布料,保持着原有尺码。只有开刀。
很奇怪,刀片来临前,我甚至感到一丝隐约的兴奋。具体的痛还扛着令旗在路上,悲壮的尘烟先行到达,它作为平淡日子里的一件大事,使人激动莫名,仿佛是送给几个月后二十六岁生日的奇谲礼物。而且因为下刀处是腹部,感觉好多了,腹部相对来说有结实些的耐受力,只要绕过女人的命门,事情还不至绝望。
四月的手术室,南方寒意仍浓,我颤栗有如风中的叶子。隔壁以及走廊对过,若干女人正在术前准备与手术当中,空气中有种冷嗖嗖的东西。这一层,每个房间的蓝色布帘后都充满刀光与女人的血,蓝衣护工忙碌地收拾脏污的手套器具以及褚红血肉,那些从女人身上剥离与切割下来的器官与物质被扔进黑色大塑胶袋中——这里是合法的、为法律所允许、为患者所恳请的分解现场,每位手术者还要为此交付“医疗垃圾费”。
衣物褪去,身体展开如案板上的鱼——躺平,这姿势使人失去最后的抵御能力,以方便刀片的任意游走。麻醉师在脊椎找下针位置,边与护士谈笑风生,她们聊起这月奖金百货大楼的打折和某某新近提拔的老公,顺便对我的腹部表示了赞扬:究竟没生过孩子,多光多平,哪像咱们一揪一大把!她们又聊到最近很火的某某减肥茶。
麻醉师亦是手术中的灵魂人物,她的轻松态度使我稍感松弛,但很快痛苦抓牢了我。麻醉打完后,吊针屡次未打成功,改在脚背进针,一根管子从鼻子插入,是镇定类的什么气体,背部贴上了麻醉引流棒——据说这可延长麻药性,缓解术后疼痛。最后是锋利的刀片上场。
回到病房已是下午四五点,麻醉引流棒非但没减轻痛苦,反而引起恶心呕吐反应。起身吐一次,刀口就撕裂地痛一次,频繁的起身使尿管(那时的导尿管还未像现在这样改良成了不脱落式)又脱落了,重新得插一次。几天后可下床时,我无法自己排尿了。觉得要疯了!厕所从上回的天堂又变为恶梦。
身体一夜间不是我的了,它是个冷漠的,没有丝毫同情心的陌生人!
这种规模与密度的疼痛在我的经历中是头次,此前,疼痛对我最极限的体验来自父亲的粗暴。他的巴掌与尺子在我已经是没法忍受了,而今,我发现,人的耐痛性潜力巨大,从一管针、一柄刀到复杂的一堆不锈钢器械,肉体在别无选择时,只能选择耐受。
当然,其实关于这场手术我并不值得多加渲染,就在同病房,我的手术也算不得什么,每张病床的床头挂着患者病历,卡上注明“宫外孕”、“功能性子宫出血”等等,哪样后头不是潜伏着危险与锐痛?
对面床四十岁的高个女人是煤矿系统职工,因子宫肌瘤过大做了子宫全切除术,她丈夫面色沉重,为宽慰他,她开玩笑说切了好呀,切了以后每月省了卫生巾的钱;邻床江西乐安农村来的女人双侧卵巢囊肿病变,要施行双侧切除术,她二十八岁,脸色萎黄,看去大丈夫好几岁,他们有个女儿,病友为她惋惜,惋惜她没机会再生个儿子,在农村这无疑是个重大缺憾,她丈夫却没什么,这个看来读过些书的男人说,只要人好,一个女孩也够了。他每顿饭给妻子打点好菜,自己打个素菜,有时还分作两顿,晚上冲些开水。女人的最大愿望是早些开刀,早一天就多省一天住院费,打听过好几回了,三番五次恳请医生。开刀的日子总算定了,女人很高兴,像总算巴望来了期盼已久的节日,她和男人上了趟街,给女儿买了只大红双肩书包。还有靠窗那个外地口音的漂亮女人,宫内不明原因出血,待查,她看来面色苍白,忧心忡忡,饭量接近小鸟,有时会有个男人来看她,他总是晚上来,待一会儿就走,他走了她更加忧郁。据说,她是他没名份的情人,本来正在艰苦争取中,这一病愈加无望。
隔壁病房的一个女人听说在老家病拖久了,转成了晚期宫颈癌,医生说治疗意义不大,回家休养(等死)吧。医生提到她就生气,为她,为所有农村人看病意识的淡薄。他说,就知道省钱!省钱!把钱看得比命还要紧!现在好,把命丢了!医生出于医学知识和职业责任而气愤。他的气愤当然出自善意,但他说得也没错,对那个女人,钱的确比命要紧!命在某种境地是卑微的,但钱永远有用场。灶前屋后哪桩事离得了钱?那个女人,难道她不想活下去,不想早治好了没病没痛地活下去?但她哪又能轻易地痛快地住次院看回病?看病是种奢侈啊,她晦暗的脸粗糙的手表明她一直未脱离田间灶头的操劳,甚至,在来省城看病的前一天。比起金贵的钱,她或许宁肯早些死。
比起这些女人,我实在无甚好自伤的——之所以描述这次开刀的经过感受,是因为这次刀片不仅开启了我的身体,也开启了我对女性的另一重经验世界。从此后,我才真正对女人的疾患以及相携忧痛感同身受,此前我的人生经验懵懂到狭窄,生活角度逼仄到可笑,除了我一己之痛,我的生活版图有意识地省略掉所有与残酷有牵连的事。可是现在,疾病像风吹过,另扇门砰然而开,再也回避不了了,门内站着那么多气色欠佳的女人,她们像大片背阴的蘑菇,植在妇科病区白色的阴凉草皮上。
候诊的女人们手中握着卷曲的旧病历,里面夹着各种检测报告(有的来自遥远的外省),表明她们与病的盘桓已有时日。屏风后正接受检查的女人惴惴不安,橡胶手套与钢制器械频繁进出,有的女人病已到关卡,有的女人的病则如秋雨淅沥,将要瓜葛终身。
我对妇科的认识逐步有了质的飞跃。此前我连子宫卵巢等器官分布都弄不清,它们跟随了我近三十年,但我从不知它们的具体位置与关系。
一直,我住在自己身体的迷宫里。
我和我的身体,如同指腹为婚的伴侣,我们同床共枕却弄不清彼此底细,也不拟弄清,从父母到学校,没谁令我们有觉得认识身体的必要。初中的生理卫生课暧昧大于科学,同学们对异性器官的外形的好奇显然胜过内部构造,我们用余光飞快扫过课本上的图片,装作心不在焉,这样才似乎与不要脸脱得了干系。从师范毕业不久的年轻老师讲起课也是含糊其辞语焉不详,长辈们的谨慎态度使人觉得身体只是骡车般的一架工具,不到修理时无需解构。而主动地了解它,甚而享受它是种放荡行径。身体,它的核心注定隐秘而羞耻。就这样,我们磕磕碰碰地通过幽暗的青春期,遭遇不同事件,付出不同程度的代价,只当某种疾病降临时,身体的相关部件才被公开,这时它与审美和欲望无涉,只是临床案例,是良性或恶性的细胞组织,是浸泡在溶液中的病理切片。
术后休养的日子里,阅读一本英国人罗比·哈里斯为孩子们写的性教育图本,我重新了解女性身体内部的地图。书很趣致生动,子宫被绘成一只倒置鸭梨,卵巢是两颗粉红色草莓,输卵管则像三寸饮料吸管。一切像一场温情的夏日果园约会——或许没错,女人身体确是一处丰盈果园,如若风调雨顺则春华秋实,但如若碰上灾害(天灾或者人灾),也像果园那般易被雨水侵蚀虫子啃噬。有的果实悬在那儿,看去光洁饱满,其实虫子已经蛀坏了果核。
出院后服了半年激素药物以抑制囊肿复发,加之林林总总来自各种途径的中成药物,然而两年后,一次检查中,囊肿查出复发,已近五公分,它的根须原一直藏在体内伺机茁壮,药液只充当了它的有机灌溉。这次施行的穿刺术,一针象征性的安定丝毫无济,疼痛锐利,T恤被汗水湿透,还有发根,身下垫着冰凉塑胶皮的台子仿佛屠案,我快要被痛所屠杀!我抓紧台子铁沿,指甲抵进掌心,试图寻找一种可以自救的姿势,想从这个姿势汲取点力量,但无济于事——即使我给自己最深的拥抱,拥抱的只是锥心刺骨的痛。一分,一秒……护士长递过一根长长的钢针,它将要进入体内汲取粘稠的暗咖啡色囊液,钢针的长度使人丧失最后的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