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阴性之痛
作者:陈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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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医院做常规检查时,遇见她,几年前我们是一个成人日语班的同桌。
她比以前更黑瘦了,我说,你还在……?
认识她时,她结婚两年多,未能生育,从那时她就开始了艰苦卓绝的治疗过程。各类医院都去遍了,包括外省名院与江湖专科。为省钱,不管天气炎暑,她都独自坐硬座去,看完病的当天又乘车回来——有不少次是在刚施行了痛苦的检查与治疗后,她从医院直接就赶往火车站了。
就这样沉浮在希望与失望交织的漩涡中,生活,对她只是为生育而打的一场持久战。
真的爱孩子吗?她很茫然。经过几年肉体与精神的折腾,她早已心力交瘁——她的绝望比渴望更多,她不知该爱还是恨。事实上,无论爱恨,她都只能一次次地,在冰冷的检查台上躺下,接受一堆生硬器械的探查。
她和丈夫经人介绍认识的,丈夫是家中惟一的儿子。结婚时他年纪不算小了。相较于爱情,更多地,她对他是抱歉。她与他签订了一份婚姻合约,然而没有履行其中首要的一则条款,她是讲信用有道德的女人,为此而歉疚,并以她经年的疼痛作为对他的部分补偿——虽则,这补偿对他并未有任何实际意义。
还好,他并未给她太多压力,但他寡言而严厉的母亲,为弟弟抱不平的大姐……以及背地的各种眼光,令她不堪重负。也正因为他的不责,她愈加不能放弃,愈要独自背负下去,沿着长长的,没有尽头的锋利阶梯。何时能遇见一个孩子,她的攀爬才意味着功德圆满。
那真是一条疼痛的道路!
在使命完成前,身体不是她一人的,它属于一切为之寄予了期望的人。她内心真正的意愿与呼喊只有自己听得见,它们像微弱的水珠,消散在干燥的流沙中。
那么多次,她在冰冷的检查台上等待巨大疼痛的来临,在通往各个医院的疲惫路上,她听见自己一次次说,不,不!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我想过一种平淡家常的生活,不再打听各类不孕症信息,不再关心试管婴儿进程,不再被冰冷器械所环绕深入,不再被别家孩子的啼哭或呢喃刺激,不再为“不育”这个事实而充满负罪!我只想平静地过内心没有负累的日子,下了班织织毛衣逛逛街,心里没有任何负担地过上一天,哪怕一天!
她在外贸下属一家公司上班,当初学日语本是为了想进效益更好的业务部门,中级班课程时却再没坚持下去。为不影响上班,也怕同事知道,她总是利用周末就医。周末对她像信徒的礼拜日,她渴望神在这几日能离得近些,最好听到她的告解——假若,她有原罪的话。
爱情像早派不上用场的器皿,塞到哪儿连她自己也忘了。家对她而言,更多是不孕症的第二课堂。她和丈夫有限的聊天总是围绕那个迟迟不露面的孩子:某某和她一样情况,治了几年不抱希望却忽然怀了;亲戚四十岁的邻居吃了某某的中药生了个胖小子……这些信息像依稀而渺远的曙光,短暂地给他们一点光亮。
他们不知道属于他们的孩子是否已收拾行装,打算起程,还是仍被一团混沌所包围。
……
此刻,她的脸色看来像朵脱水的干花,被压在书页中久了,有蒙尘的倦怠。那条青灰色斜纹裙子她上日语班就穿过,领口有些变形,潦草地罩着她;偌大的一个黑搭袢包,里面是几年来的诊断病历检验单,收录着她作为一个女人为生养这事的仁至义尽。
一切尚未结束。只要有一个声音,哪怕是行走江湖的游医,对她表示出希望,她就必得负轭前行,为那点渺茫的光。
那里,一个孩子依稀端坐,对她召唤,妈妈,我在这儿!而她的脚步沉重有如灌铅,她微弱地问,孩子,你是谁,是我幸福的序言还是苦难的题跋?你那么遥远的召唤是为了送达福音还是传递惩戒?她想停下来,深深喘口气,但有只手掌漠然而固执地在她身后推动,她只能咬牙踉跄地走,试图缩短与那个声音的距离。
她知道,她得一直走下去,孩子是她的惟一物证,她必须找到他才能证明自己的无罪。否则她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在一次次检查治疗中,她身体和内心的尊严早已剥落殆尽,而找回这些尊严的惟一途径便是一个孩子的诞生。那天,将是她的新生之日。
这是她新一轮治疗过程的第二个月,面前是一条波浪宽的大河,她等待着一个虚无的、未知的生命来渡她,能渡过去吗?四周夜一般寂廖,无人应答。
——这是写于三四年前的一文,那时的我并未真切体验她的疼痛以及疼痛衍生的绝望:没结果的疼痛,就像没结果的花,永远不知道何时才会结出盛夏的果实。
我对她的同情,可能更多建立在她欠佳的气色与潦草的打扮上。她那时二十六七岁,正是一个女人最恣肆展示美的时候,但她看去就像走了太长路,只有疲怠的一身风尘。她体内那两根细细的堵塞的输卵管,连带着堵塞了她正常生活——女性下腹的疾患那么阴冷潮湿,不仅损害女人的身体,还侵蚀女人的幸福。
然而,没想到,不久后我即从自己的病入手,开始了解女性疾病带来的苦痛——仿佛,神为了要我更好地体验,执意要让我亲尝一下梨子的滋味。
在一次肾积水住院的彩色多普勒检查中,医生压在我腹部的检查仪忽然警惕地停住了,咦,好像有个囊肿?她的手又用了点力,本来憋尿已憋得忍无可忍的我失声喊起来,冰冷的显影液蟒蛇一般匍匐在小腹,检测仪和手指每一点轻微的施压都像蛇扭摆了沉重的身子,就快使腹内脏器坍塌。我攥紧拳头,指甲尖利地抵着掌心(这成为我日后频繁地试图抵抗疼痛的习惯动作),四肢冰冷,我的身体成了河,快要漫漶……时间漫长得无边,哪怕肚子里是个恶性囊肿,我也希望她赶紧结束掉这场敬业的检查!眼泪流了一脸,我知道这会使医生厌烦,但我控制不了自己,体内滥殇的河流必须找到一个允许的出口,否则就要决堤了!
眼泪并没松懈医生的责任心,当她最后放我起来,我跑下二楼冲进厕所时,一路哭着——这对于一个姑娘来说显然不合适,易被误会,但我什么都顾不得了,生理极限使人淡薄了一切矜持和羞耻。
我从没想过天堂也可能是公厕的模样。
几月后,我住进医院,治疗已被确诊的囊肿。医学上说这病的病因不详,在世界范围内都很棘手,至今没什么根治的有效办法,包括手术。
先是保守疗法,吊针灌肠十几天,间或接受妇检诊断。
检查室。女人们排着队,声音从布帘后传来,“裤子脱了,腿打开,再打开,你躲什么呀!后面还等着呢”,女医生不耐烦的声音从布幔后传出,里面躺着位瘦弱羞怯的农村姑娘,她的惊恐不仅因为检查手段,更因着里面还有一位男实习医生,这可完全使她蒙掉了!可以想见这是种比痛还令她难以忍受的紧张与不安。外头女人们噤声站着,她们多半就诊经验老到,懂得医院和军队一样,服从是天职——在医院,千万别把尊严这样形而上的东西放大,与之对抗的肿瘤、器械、疼痛……,它们全是形而下的。
——第二十三对染色体,XX或XY,决定了你是否可能承受阴性之痛。
我的新名字是七床。生活每天围绕灌肠吊针等展开,这些都没什么,可怕的是妇科性质的痛:那种疼没有支点,直向深渊里坠!其间为确认囊肿是否良性,做了次诊断性刮宫。一番折腾后,医生从口罩后头说,不行,换最小一号针!盘中器械碰撞着,发出霜一般脆冷的声音。疼痛第一次如此深入抵达,我想到我的同桌,用她为自己打气,她经受过的诊疗肯定比我频繁多了,但她多么镇定自若!她甚至很少与我谈起具体的痛苦,她更多谈的是她的失望与渴望,仿佛她是神,人间肉体的痛苦可忽略不计。此刻,我对她有了由衷敬意,我正在承受的尖锐疼痛使我能够想象她所受的罪,那是怎样的煎熬!疼痛从最虚弱的命门入手,能把女人剐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