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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5年第3期

阴性之痛

作者:陈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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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朋友段从沪回来探亲,来看我,她是个经历丰富的单身女人,无论思想还是体形都很饱满,然而,实际上她的胸部空荡,手术使她不到四十岁就失去了乳房,先是一侧,再是另一侧,支撑她胸部的是水垫海绵之类的物质。前夫在她切除第一只乳房半年后提出离婚。他是个有文化有身份的男人,离婚理由当然不会具体到器官,而是广大到“性格”这样空泛的理由。段爽快地离了,她不稀罕强扭的瓜。带着失重的身体她继续热爱生活和男人,可一直没找到结婚对象。男人愿和她喝茶聊天以及调情,可成亲,又是另一回事。
  她已打算独身,尽管她才四十二岁,她自嘲,我还比不上那些夕阳恋的老太太们,她们腰好背好腿脚好,吃着水果味的钙片爬长城登五岳,而我是残缺的等外品。
  我跟她聊起法国女人西蒙·波伏娃,也在她相仿年龄查出右乳有个肿块,医生问她,如果是恶性,你同意摘除乳房吗?波伏娃说,当然。她转身走了,一路上却在毛皮大衣里瑟瑟发抖,她想另只乳房或许十年后也会感染,然后痛苦地死去。好在,最后她只是一场虚惊。段笑,她说,我比她勇敢!真的,两次手术她都是独自一人,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度过的那些刀光下的时间。
  在我身边,总有些远比我镇定坚强的女性,对照她们,我的自怨自怜就不至太泛滥。当疾病选中你,除了耸耸肩接受,还能怎样?愤懑?绝望?哭天抢地?即便你有个可依赖的肩膀,结果还得你全部承担,任何情感的外援对疾病的实质帮助不大。有朋友曾说,每场疾病会使人纯洁一些,可以确定的是,疾病会使女人沧桑一些,它撩开了那些花边枝蔓,把生命残酷的底色呈现眼前,日子不复平面,变得斑驳坑洼,你的身体突然间住进一个劲敌,它诱发一场自己与自己的战争。我对神的存在不确定,神或者能渡我们的来世,可是我不信神能解救现世的苦难,尤其肉身的苦难。痛的本质就是无人可分担,哪怕最亲的人,他们只能使你更加虚弱,只有医学和自我意志是惟一可依赖的武器。
  
  为防止复发,日子在大堆药丸中厮混,然而未等到复发,又发现宫腔光团异常,再次住院,这次是宫腔镜手术。上帝好像存心要考验我这具脆弱的身体和灵魂。
  手术气氛仍像第一回开刀那样轻松,这回麻醉师是个年轻男人,和护士谈笑风生,护士说我的血管太细不好进针,他得意地撸起袖子,我露一手给你们看看!他拿起我的手拍打再三,末了,对老护士说,算了,还是你来。护士们哄笑起来,像要开始的不是手术,是新春茶话会。
  硬膜外麻醉,膨宫剂,电凝刀在电脑屏幕指引下长驱直入,皮肉刺鼻焦味,吊针液渗漏,重打,血涸湿棉团……长长的走廊,手术车咣当响着,天好像格外亮,我的内心深深松了口气,就这么小的手术也让人觉得活过一回啊。抬到病床,我抖得像片叶子,冷,真冷,一直冷进骨头里。夜晚降临,导尿管开始折磨,明知不可能,还是找了值班医生来,答复自然不能拔,至少次日。时间真慢啊,痛苦把每一秒无限延长,慢得像堵滞的沙漏,病房走廊有人抽烟,12点了吧,飘进的烟味心事重重。医院外头就是这个城市最繁华的路段,向前几十米是灯火闪烁的广场,穿梭车辆,红男绿女,霓虹电子广告屏……,那儿和这儿是两重世界,一个聚光,一个逆光,为不同的神执掌。
  这次我为自己树立的榜样是同房的女人,她因为囊肿几年前在县里开过刀,复发了,这次施行的是腹腔镜,手术过程中发现粘连太严重,改施剖腹。手术做了四个多小时,她在床上昏睡了近两天,不过,她说比起生孩子那会儿不算什么,在当地医院她痛了一天一夜,医生大约是剖腹技术不够熟练,尽量要病人自然分娩,她说,天爷爷!你不晓得那是怎样痛法!
  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痛,但完全可以想象,一位南京女友写的生产经历也描述了其间痛楚:
  
  “我孤立无援地躺在床上待产,剧痛像个恶魔彻底俘虏了我的身心,每时每刻、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痛!我撕心裂肺地狂叫着:‘我痛啊……医生,救救我……我要死了……’,如果当时面前有把手枪,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夺过来,朝自己砰的开一枪!当时就是觉得自己会被痛死过去,而且那种痛法,真不如一了百了,死了算了!
  “大概我叫得实在太厉害,医生给我打了一针吗啡。可是没有用,简直一点用都没有!痛楚太巨大了,完全湮没了吗啡小小的安眠力量。我乞求医生再给我来一针吗啡,被严辞拒绝了。
  “我疼得从床上滚到地上,又在医生的呵斥之下从地上跌跌撞撞地爬回床上,如此反复。一个女医生进来,冷冷地说:‘我跟你讲最后一遍,你不要这样叫,你这样使劲叫,把力气都叫光了,对大人不好,对小孩也不好。’她以为她这样说了我就会掂量轻重,不再喊叫。而事实上是我根本不理她,对她的话置若罔闻,继续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那种喊叫当中已经完全没有了人类的理性,那是一头母兽的叫声。
  “一位孩子刚出生不久的男同事说到老婆生孩子的过程……只要交二百元丈夫可以到产房陪同妻子生产全过程。但他妻子早就说好,不许他进去。妻子生孩子的时候,他就等在外面,听着妻子在里面鬼哭狼嚎。后来他再也坐不住了,他说‘感觉那个叫法子是要出人命了’,掏出二百元塞给医生,人就冲了进去!
  “……是啊,疼痛会把一个人降成纯粹生理意义上的人,女人处于那种剧烈痛楚当中,什么羞耻感、尊严感都不复存在。”
  
  无论怎样,产科的疼痛还是伴随着骄傲与喜悦吧,算疼痛衍生的一场功德圆满。如果是男孩,那女人更为夫家立下汗马功劳,做了件有利千秋后代的事,她的痛立马会有赞美慰问和殷勤的汤水补偿,而妇科的痛往往多伴着凄惶(当然,男人也有男人专属的恼人疾病,但广告最普及的早泄阳痿梅毒……,这些病似乎更多与男性的快感与尊严的缺损有关)。女人们沉默地在候诊椅上坐着,像坐在荒凉的苇滩,表情惘然,气色灰暗。在她们背后,是许多一言难尽的悲情故事。
  比如我的女同桌,那包常年携带的病历缘自市郊一家小诊所留下的后遗症。她那时在所中学教书,那个男人大她八岁。她独自找了家诊所,秘密得以保全,然而将要付出漫长代价。那次术后不久,男人和另个女人结婚了,一年后顺当地做了父亲,而她的痛苦一直渗漏进她的婚姻。
  还有小江,她和我挂的同一个老中医。她靠在医院走廊上像株伶仃的竹子。她从农村来省城打工,和一个工地开翻斗车的男人好了,流产几次后子宫壁太薄,医生说她不能再生育了,被男方家里知道,男方父母说除非她怀孕否则休想进他们家!小江寄望于男人,但男人表示为难——不是他不想帮她,实在他又替不得她怀孕。小江绝望了,她死心眼地就想跟他,“开翻斗车”在她眼里是门很威风的技术。医院成了惟一能赦免她的地方,她每日在出租房里煎药,指望那堆苦涩的药渣里有一天会诞生奇迹与幸福。
  在妇科走廊等待的女人们,有多少类似情节?先遭遇某个薄情男人,再遭遇某个江湖游医蹩脚的业余手艺,然后用余下的时间(可能是一生)吞咽苦果。
  阿月是熟人的妹妹,一个苗条漂亮的福建姑娘,男友在国外自费读书,她上班后积攒的钱全寄给了他。中途男友回国一次,阿月在之后的一个夜里宫外孕大出血,险些丢了命。男友的联系越来越少,阿月工资仍攒着,像攒给未来的幸福。然而,有亲戚在邻市无意碰见阿月的男友——他在国外呆不下去,上次回国后就没再去,和一个早有牵绊的女人同居了。真相毕露后,阿月男友索性躲着不再见阿月,阿月四处找他,本来没恢复的身体又病一场,精神也出现了些问题。半年后一直服用精神药物的她完全变样了,虚胖浮肿,几乎没人再认得出以前那个单纯漂亮的姑娘阿月了!女人,常常这样为爱死而后已,像安徒生童话中的人鱼姑娘一样,舍弃身体一部分,忍着锥心之痛换来一双人类的腿,然而结果总是发现行走在针尖与火炭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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