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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专辑:新千年诗歌精选之六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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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塘鬼月色(外七首)
王小妮
荷塘是漆黑的。
冬天霸占了荷的家,存放整整一年的尸体。
哪儿插得进半丝的月色。
12月里闲适的枯骸
演戏的小鬼们舞乱了月亮的水面。
原来的焦炭还要再披件灰烬的袍子
干柴重新钻进火
寒冷的晚上又黑了10倍。
月色水一样退回天上的盘子。
那片魔沼里的蛙
偶尔滚一下冰凉的鹅卵石
有人想招回光亮,想刺破这塘死水。
可是鬼不答应,鬼们全在起身
荷花早都灭了
到处遗弃它们骨瘦如柴的家园。
迎面飘过一张忽然很白的脸
人的微光出现在深夜和凌晨之间。
那个沙沙沙过路的
不会是心情总不宁静的朱自清吧?
错过了台风“蒲公英”
从菲律宾到浙江
台风拿走了100个人的性命。
真正的常胜将军,真正的统治者
今天损失了100个人的兄弟连。
200只拖鞋离开脚,沿着海岸自由地旅行。
城南的河吓得成了一匹狂躁的豹
又瘦又长的野兽
身上披戴着无数银亮的匕首。
可是台风一直向北去
它已经改主意了。
名叫“蒲公英”的风蛮横地穿过几道国界
绒毛翻滚着胡言乱语
随意决定哪个人该立刻跟它去死
哪个人还必须活着。
如蜗牛如木雕如一滩土的日子
我不想再忍受了
我要追赶那只风暴眼。
可是“蒲公英”毫不理会
一路冷笑着一路往北
冷漠也越来越远。
只有懊恼,只有去抽水中刀
可是,铁器全在软化。
刺客早都收手,勇武全部绝迹
台风也走了
连放弃也变得很没心情。
上山坡
前年种的火龙果
去年收获木薯
现在,年轻的菠萝们还都绿着。
最小的山上总有甜的东西用劲儿钻出来。
我空着所有所有的手
我走到高处,终于看见围住了山的事物们。
湖面罩着不快乐的雾光。
无数死掉的水手在波浪下面列队
谁隔着水的盖子
默默望着我上山坡。
海拔15米,是人间的制高点。
我想象住在从古到今的果实身上
做个酿酒人,早晚进出芦草的作坊。
傍晚把满坡菠萝晒成了金球。
我想像这世界上
有个最小片土地的领主
有个在最宽敞的藤床上睡午觉的。
两列交错而过的火车
见到我就大声鸣笛的火车
浑身都是力气,浑身都是奔跑细胞。
一个进城一个出城
谁也不看谁
它们两个相遇的时候疯子一样加速度。
城市,这只化了彩妆的恶魔
每天吞吐着太多的幻想家和失意者
真生了一只好胃。
每天下午2点30分
向北向南的火车准时相遇
慌不择路地避让对方。
不可能交谈。
不可能临时停车。
进城的和出城的看不清对方的脸。
悲剧通常是喜剧的七倍
这事儿我专门盘点过。
火车们一下子过去
安静又回来了。
我想象我是一扫而过的火车
望见贴在某扇玻璃上的某些影子
所有人都恍惚不清地被忽略
火车们长哭一样鸣笛。
闪电之夜
闪电之夜让人着迷。
有些异象跟着雷来
跟着光来
很可能还跟着几只鬼。
我或有或无
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又出现。
谋杀的闪光里藏着飞快缝合的手。
人坐在黑暗中
消失的时间很长
出现只是一眨眼。
所有的黑衣人,所有的忍者。
没见匕首,没见受伤的
只有突然深的裂缝
突然出声的一条惨白。
天啊,伤口合拢得太快了
它不可能被看清。
说谎的少年最快地闭紧没血色的嘴唇。
我知道,这会儿我还存在。
可是我完全不知道
在我以外的全部。
深夜的高楼大厦里都有什么
可以没有人,但是不能没有电。
电把梯子送上去
再把光亮送上去
把霓虹灯接到天上。
人们造好高楼大厦
人赶紧接通了电就撤退了。
让它独自一个站在最黑暗的前线
额头毒亮毒亮
像个壮丁,像个傻子
像个自封的当代英雄。
浑身配戴闪闪的奖章,浑身藏着炸药
浑身跑着不断向上的血。
而现在的我抖开烫过的床单
我灭了所有的灯。
高楼大厦们亮得不行
我吃了闭眼睛的药。
这一生能做一个人已经无限无限美好。
飞行的感觉
在天上总是感觉不好。
所有高高在上的人都没有说实话。
要贴住舷窗才能入睡。
要依靠铁,依靠铝,或者依靠钢
会飞的金属们浑身棱角。
就在飞行的下面
多么多么五彩的绸缎。
重叠又重叠
绸缎啊,绸缎绸缎
人间并没有发觉
它自己开着一间最富有的绸布店。
跳下去将柔软无比。
绣满花朵的绸布,柔软的柜台
蓝色里有鱼,绿色里有鸟,灰色里有人。
可惜我不在,我在高处飞。
贴紧舷窗也睡不着的时候
我总在想
我怎么会自己钻进这个飞行的牢房?
背煤的人
我穿过桑林,观察那个漆黑的驼子。
他完全不看我
他浑浊的眼睛正把我灰一样擦掉。
大地无光的心胸,从那里到四张百元纸钞
有一条背煤人的秘密捷径。
他就躬着,紧守着捷径走,不偏离。
从暗到亮,再从亮到暗
这个被事先装置在煤层里的人。
黑被他走得更黑
所以,光才显得更亮。
他的眼睛受不了大明大暗
成了一对木珠。
对于背煤的人
我和我的世界是不存在。
除非我是钞票
我手里晃着红的纸张
我是手掌里不断抖出纸币的魔术师。
这时候,观察就是残忍。
我已经不常感觉饿,不常感觉冷,不常感觉黑
不能再做个不知悲悯的人。
王小妮,现居海口。
三个灵魂(外十二首)
雷平阳
第一个将被埋葬,厚厚的红土层中
紧贴着大地之心,静静地安息
第二个将继续留在家中
和儿孙们生活在一起
端坐于供桌上面的神龛,接受他们
奠祭和敬畏;第三个,将怀着
不死的乡愁,在祭司的指引下
带上鸡羊、美酒和大米
独自返回祖先居住的
遥远的北方故里
底线
我一生也不会歌唱的东西
主要有以下这些:高大的拦河坝
把天空变黑的烟囱;说两句汉语
就要夹上一句外语的人
三个月就出栏、肝脏里充满激素的猪
乌鸦和杀人狂;铜块中紧锁的自由
毒品和毒药;喝文学之血的败类
蔑视大地和记忆的城邦
至亲至爱者的死亡;姐姐痛不欲生的爱情
……我想,这是诗人的底线,我不会突破它
欢乐的蚂蚁
在自己的梦中练习长跑
它们首先穿过原野,之后,它们
穿过了黑夜。那一段路,什么也看不见
它们中的几位,还被草叶
打断了肋骨。最后,它们才开始
围着一座城市跑。绕着圈子。一支细小得
可以省略的队伍,它们
在自己的梦中练习长跑
杀狗的过程
这应该是杀狗的
惟一方式。今天早上10点25分
在金鼎山农贸市场3单元
靠南的最后一个铺面前的空地上
一条狗依偎在主人的脚边,它抬着头
望着繁忙的交易区,偶尔,伸出
长长的舌头,舔一下主人的裤管
主人也用手抚摸着它的头
仿佛在为远行的孩子理顺衣领
可是,这温暖的场景并没有持续多久
主人将它的头揽进怀里
一张长长的刀叶就送进了
它的脖子。它叫着,脖子上
像系上了一条红领巾,迅速地
窜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继续依偎在主人的脚边,身体
有些抖。主人又摸了摸它的头
仿佛为受伤的孩子,清洗疤痕
但是,这也是一瞬而逝的温情
主人的刀,再一次戳进了它的脖子